精华热点 文/王辉成
走出趵突泉南门,穿过车水马龙的经十路,就到了南新街的巷口。风里裹着泉水的清香,将泉城济南的厚重与温情,融进每一步慢行的光阴里。
南新街58号的“老舍故居”院子里,先生1931年亲手栽下的石榴树,如今枝干已能合抱,斜斜地搭在书房窗外。每到夏天,火红的石榴花便会落在窗台上。屋内,老式铜台灯仍立在书桌一角,灯座上的铜绿泛着温润光泽;抽屉里叠着的稿纸边角泛着浅黄,仿佛《大明湖》的墨迹还未干透。1931至1934年的三年里,这里藏着著名作家老舍和夫人胡挈青在济南度过的美好时光:清晨沿石板路散步,听卖甜沫的梆子敲出“咚咚”的规整节奏;午后坐在院中的藤椅上,看阳光从石榴叶缝漏下,笔尖便自然淌出《济南的冬天》里“温晴”的句子;夜晚灯下,他又在《济南的秋天》里,把济南的秋写成“诗的境界”。

不远处的63号院,是民国大法官张志的旧居。这座20世纪初的二层青砖楼,透着司法官员特有的庄重——729平方米的院落里,修缮后的木廊柱刷着鲜亮的朱红,与爬着浅绿青苔的影壁墙相映;二楼的木窗棂雕着简洁的回纹,推开时还能听见时光的轻响。当年张志任山东高等审判厅厅长时,常在此与友人围坐探讨法理,屋内的争论声与院里风穿枝叶的“沙沙”声交织,每一句都是对“公正”执法的坚持。
然而,在黑暗的年代里,正义常常难以彰显。1925年,直奉战争爆发,山东军阀张宗昌为战争需要发布了戒严令,明确以军事法庭取代普通法庭。身为山东高等审判厅厅长的张志,深知自己不能坐视百姓遭受军阀的蹂躏。他多次向张宗昌阐述法理、劝以仁言,并公开反对他的戒严令。这一举动激怒了张宗昌,后者以“通敌”罪名将张志枪决。面对死亡威胁,张志仍坚守正义,临刑前拒绝认罪。时光荏苒,张志的故居已历尽沧桑。2022年,这座老屋迎来了崭新的生机。如今,这里焕然一新,红漆闪烁,窗明几净,青砖灰瓦间透露出一种古朴之美。踏入其中,仿佛能够与那位民国时期的山东高等审判厅厅长张志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虽然斯人已逝,但法的精神却在这座老屋中得以永存。
再往巷深处走,45号院曾是近代教育家鞠思敏的居所。青砖灰瓦的门楼虽显斑驳,门楣上“教育救国”的题字却仍清晰,透着书卷气。屋内墙上挂着的旧照片里,鞠先生穿着长衫站在乡村师范学生中间,笑容温和;屋角堆着几捆泛黄的旧课本,扉页上还留着当年学生的批注,字里行间满是对知识的渴望。当年他在此筹备山东第一乡村师范,屋内的课桌椅仿佛还回荡着他“启民智、兴教育”的铿锵语调,连院中的梧桐都浸着育人的赤诚,年年夏天都撑开浓密的绿荫。
走在南新街的青石板上,偶尔也能见到老人坐在门墩上摇着蒲扇,讲着旧居的故事。风里除了泉水汽,还混着隔壁院子飘来的槐花香,时光仿佛在这里慢了下来,每一块砖、每一棵树,都在静静诉说着济南的过往。
从南新街出来再走百余米,就踏进了上新街。这条街曾是达官显贵的聚居之地,院落的门楼都带着非凡的气派。35号的景园最惹人注目,中西合璧的拱形门楼上,“景园”石匾额嵌在精致的雕花砖框里,两侧山字形女儿墙翘着飞扬的檐角,像展翅欲飞的雀鸟。这座院落的主人王占元是北洋直系军阀,出身山东馆陶县的贫寒人家,凭借武备学堂的扎实底子和战场拼杀的勇猛劲头,一路做到湖北督军、两湖巡阅使,与李纯、陈光远并称“长江三督”。他在湖北主政时敛财无数,晚年携带巨额资金修筑了这座景园,相传曾用来安置家中女眷——推开厚重的大门,百米进深的院落里,传统四合院的灰瓦与假山亭榭的青石相映成趣,后花园的牡丹虽不是当年的旧株,却仍能想见民国时期他设宴待客的热闹场面,杯盏碰撞的清脆声响里,藏着军阀时代的浮沉往事。
不远处的80号颐园藏得格外幽深,西式门楼的浮雕已有些模糊不清,但四进院落的完整规制依然存在,影壁墙的青砖爬着斑驳的青苔,藏起了满院的人间烟火;25号新芳花园旧址,曾是济南名贵花卉的聚集之地,如今墙角的月季仍开得热烈奔放;最大的徐家花园里,环绕假山的水渠遗迹清晰可辨,渠底的鹅卵石被泉水磨得圆润光滑,仿佛还能看见游鱼在荷叶间穿梭嬉戏的灵动身影。
再往前数两个门牌号,便是田家大院。这座院落没有景园的气派,也不及颐园的幽深,却凭着一墙的岁月痕迹,成了上新街里最沉郁的“时光标本”。它的门楼是典型的济南老四合院样式,青砖垒砌的门柱上,还留着当年“耕读传家”的石刻横批,只是字迹已被风雨浸得有些淡了;推开虚掩的木门,院里的石榴树比老舍故居的还要粗壮,枝桠斜斜架在正房的屋檐上,据说民国时这里是绸缎商人田家的居所,每到秋日,院里的石榴便红得像灯笼,街坊邻居常来借光挑选布料,笑声能飘到街对面。可如今再看,正房的山墙上,数道深浅不一的弹痕格外醒目——那是济南战役时留下的印记,有的弹孔还能看出弹头嵌入的弧度,仿佛能听见当年枪炮声在巷弄里回荡。院里的老井早已干涸,井台边的青石板却被磨得发亮,想来曾有无数次,田家的人或是守城的士兵,在此掬水解渴。如今大院虽不再住人,却总有人隔着门缝往里望,想从那半枯的石榴枝、斑驳的砖墙里,读懂老济南的烟火与烽火。
田家大院的青砖墙是名副其实的“时光碑石”,而上新街南首的红万字会旧址,则藏着更为跌宕的百年风云。这座被称作“济南小故宫”的建筑群,是近代中国首个大型民间慈善组织——世界红万字会的“母院”,其前身是1921年刘福缘等人在济南创立的道院,1922年衍生出慈善分支红万字会,鼎盛时在国内外设有600余处分支,在日本、新加坡等东南亚国家也有分会。建筑群由梁思成门徒萧怡九等设计,1934年动工至1942年落成,以钢筋混凝土仿明清宫殿结构,在近代建筑史上堪称奇迹——四进院落沿中轴线对称排布,从南至北依次为照壁、正门、前殿、母殿、晨光阁, 两侧厢房与八角亭相映成趣,钢筋混凝土浇筑的梁柱裹着仿木斗拱,西式装修细节巧妙融入中式规制,尽显匠心 。那面曾被称作“天下第一影壁”的琉璃照壁,实际长31.92米、高8.14米,蓝绿琉璃拼接的“丹凤朝阳”图案历经风雨仍鲜活如初,阳光掠过琉璃瓦时,折射的光晕能铺满半条街巷。
这座建筑的生命里,既有慈悲暖意也有历史斑驳。1928年“五三惨案”后,这里曾全力救济灾民,灾年施粥、设校兴学的善举被老济南人铭记。1953年红万字会自行解散后,旧址先后作为省博物馆陈列室、考古研究院驻地,2006年跻身全国重点文保单位,2018年入选“中国20世纪建筑遗产项目”,如今已变身为山东省古建筑博物馆,通过建筑模型展诉 说着齐鲁古建的演变脉络 。这里时常响起京剧锣鼓声,让人想起济南籍名家方荣翔——或许当年他就在晨光阁前的空地上吊嗓,用浑厚嗓音唱《铡美案》,将包公的刚正不阿融进青砖黛瓦间。老街坊坐在影壁墙下,摇着蒲扇哼两句唱段,声音裹着巷口油旋的诱人香气,软乎乎的,把百年时光都揉得格外柔软。
暮色渐渐变浓时,路灯亮了起来,青石板上的微光与琉璃瓦的柔和光泽交相辉映。老舍故居的温暖灯火、张志旧居的整齐窗棂、田家大院的斑驳门楼、红万字会的精巧飞檐,都亮着暖黄的光晕——从南新街到上新街,记载着济南的前世与今生:青山是城市的风骨,碧水是城市的魂魄,老舍先生的手迹、张志大法官的初心、商贾的市井烟火、战斗的烽火记忆、慈善的温情与沉疴,都深深刻进了青砖黛瓦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