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华绝代:拂拭唐朝诗人的青铜镜
文/惠锋
千载之下,每当展开一卷《全唐诗》,便似推开了一扇通往唐朝风华的大门。一股浓厚的文化气息扑面而来,那气息交织着文人的墨香、长安的酒气、胡地的风尘,更融合了无数灵魂的呐喊与低语。我之所以执着于拂拭这面历史铜镜上斑驳的尘灰,正是为了让镜中的诗人身影不再朦胧晦暗,让他们的呼吸再度温热,让他们的灵魂重新穿越时空,清晰可辨地映照于今人的心灵之上——既非冰冷的标本研究,亦非空泛的审美颂歌,而是一场文学与学术彼此交融的生命叩问。
唐人风骨,首先刻写于他们特立独行、超拔脱俗的生命姿态之中。初唐的陈子昂,在幽州台中那一声“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长啸振聋发聩。天地何其寥廓,人身何其微渺!这沾着时代清露的孤独感喟,如一枚尖锐的楔子,穿透了此前绮靡诗风的软壳,为盛唐气象奠定了浑厚的初始声调。他独立苍茫的姿态,本身便是对诗歌灵魂的庄严唤醒。
若论藐视尘俗的极致,则非李白莫属。“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已非简单的恃才傲物,而是在皇权至高无上的时代,以诗仙之名构筑的精神独立王国。他御风而行,以诗为剑,以酒为胆,酣畅挥洒间,“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庐山瀑布是他的豪情;“欲渡黄河冰塞川”的无路悲慨,亦是其生命真实的倒影。他笔下的江河奔涌,云海翻腾,无不澎湃着其灵魂浩瀚无垠的吞吐气势。李太白,盛唐最耀眼的星辰,他本身就是一首最壮阔的“行路难”,深刻诠释了何为生命的极致飞扬。
张旭的狂草,亦曾以墨汁挥洒出另一种惊世骇俗的风流。他在醉眼朦胧之际挥舞笔墨,让文字生出翅膀,化作纸上龙蛇飞舞的线条艺术。他狂放的姿态,是为艺术创作灌注了生命本真的活力。这些诗人,皆以各自独特的方式书写着“我”之大写,于森严的秩序与飞扬的个性间,划出了一道永不湮灭的璀璨轨迹。
唐诗之美,本质上是语言艺术登峰造极的绚烂呈现。在长安酒肆的喧沸中,在市井巷陌的烟火里,在边关冷月的清辉下,诗人们将最平凡的字词淬炼成最动人的光芒。白居易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朴素宣言,将笔锋投向广阔的现实人间。《卖炭翁》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的老者,《琵琶行》里“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的商妇,无不以平易近人的语言传达出穿透人心的真实力道。他诗中的讽喻锋芒,常如琵琶弦上的一声裂帛,既犀利又饱含悲悯,直抵社会肌理的深处,让诗歌承载时代重量。
而与白居易相互呼应唱和的元稹,也在“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深情之外,其新题乐府诗也共同实践着以诗为史、以诗为谏的现实担当。他们将诗歌从云端接引回大地,使字字句句闪烁着人间关怀与清醒的理性光芒。
至于诗的幽邃境界,则不能不提李商隐。
他的无题诗篇,如同笼罩着暮霭的迷宫,“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字字句句萦绕着令人心醉却又迷茫的凄美情思。意象的叠加与典故的深藏,如“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织就了一张神秘而朦胧的诗意之网。
李商隐的诗,是夜色下的锦瑟,拨动的是内心最幽微的弦音,他的诗风赋予晚唐诗坛一种华丽深邃的感伤气质。
杜牧则与之辉映,其咏史怀古之作,“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在深沉的叹惋中寄寓着历史的冷峻反思与哲理的沉重叩问。历史的烟云在他笔下凝结为一声悠长的回响。杜牧诗中的历史感,绝非单纯的悲叹,其清醒的审视目光穿越了时间的尘埃,洞照着兴亡背后的恒常法则。
唐代诗人最令人倾慕的,是他们将生命的苦涩酿成了艺术的芬芳,其精神风骨早已超越了纸页的藩篱。杜甫一生饱经离乱,流离失所,“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他曾在秋风中为茅屋所破而忧叹,却终究怀抱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宏阔悲悯。其情怀的伟大,在于身陷苦海之中,心却始终系念着天下的寒士。他用生命践行儒家理想,字字如血,句句含泪,却始终不曾失去那份忧怀天下的赤子之心。从“感时花溅泪”的哀恸到“星垂平野阔”的苍茫,他灵魂深处那盏孤高的灯,即便在漫漫长夜里亦未曾熄灭。
王维则在山水禅意中觅得了安顿灵魂的净土。“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中的明月松涛,清泉白石,不仅是眼中之景,更是心源之象。他将印度佛教的空寂观照与中国传统的山水情怀精妙熔于一炉,创造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清幽意境。在辋川的竹径花香里,在一声声木鱼禅钟空灵节奏里,他寻到了与天地宇宙相通的宁静归宿。王维的诗,是一帖抚慰灵魂的清凉散,他笔下的山水草木,无不映照着宇宙永恒的寂静本真。
千年以后,当我们在生活的奔忙中稍作停驻,捧读那些泛黄的诗行,那些消逝的身影便从字句中复活。杜甫那“会当凌绝顶”的雄心,李太白“天生我材”的狂放自信,王摩诘“坐看云起”的淡泊超然,皆如陈年老酒,其醇香穿透时空,依然萦绕在我们的鼻息之间;李商隐诗中那秋池残荷的凄美倒影,仍能激起心底微澜,幻化出万千心绪。唐代诗人的精神,已然融入民族血脉,成为我们文化基因中最为华彩的一章。他们用生命写就的句子,早已超越了薄薄纸笺,化为支撑我们精神的巍峨脊梁。
拂拭这面名为唐诗的青铜古镜,我们照见的,不仅仅是逝去的风雅,更是支撑一个民族走过千年风雨而不致倾颓的精神脊梁。那些端坐于历史深处的身影已然模糊,但他们灵魂迸发的光芒与力量,却在每一代人的心灵深处重新点燃。他们留下的,并非仅供把玩的古董残片,而是滋养心灵的源头活水;是一盏盏穿越漫长黑夜,至今仍能照亮我们脚下路途的精神灯火。
作者介绍:惠锋,男,61年生人。大学文化,退休教师。周至人,西安市作协会员。周至县作协理事。业余喜欢写作。著有长篇小说《关中烽火》,中唐三部曲《玉真公主》《玉环传奇》《大楼观》等。散文百篇。网名关中剑客,笔名秦风,大唐雄风,渭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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