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京 科 学 中 心 记
池国芳
还未进门,便被这建筑攫住了心神。它不似故宫的飞檐斗拱,张扬着古典的威仪;也不同金融街的玻璃幕墙,炫耀着现代的冷峭。它是一片巨大的、沉稳的灰色,线条利落得像用尺规在蓝天上画出的几何图形。朋友说,这主体建筑是有些年头了,零六年动工,零九年便落成,雄踞于北辰路东侧,安华桥畔。它体量宏大,三座弧形展馆如银灰色的巨翼,环抱着一个阔大的广场,静默地伏在北四环的繁华里,像一头休憩的、沉思的巨兽。周遭是车水马龙的喧嚣,绿树荫荫的宁静,它却在这动静之间,自成一方天地,一种未来已至的笃定气度。
步入厅内,光线豁然开朗,穹顶高阔,仿佛将外界的云岚也纳了进来。我们信步而行,仿佛不是在参观,而是在时间的长河里溯游。那“人类探索足迹”的展廊,幽暗如历史的隧道,哥白尼的日心说模型、牛顿的棱镜,静静地躺在光晕里,是先贤们智慧的低语。然而,这低语行至展廊的尽头,便被一片宏阔的明亮与喧腾所取代——那便是“华夏之光”的展厅了。
这里的空气,似乎都震颤着一种亢奋的、创造的频率。孩子们是最欢脱的。他们尖叫着涌向那些交互设备,小手在屏幕上点点划划,看着宇宙飞船在虚拟的太空中对接;他们趴在地上,研究那巨大的、会发光的人体经络模型;他们骑上脚踏车,奋力蹬着,与屏幕上的猎豹赛跑,小脸涨得通红,汗珠亮晶晶的。他们的眼睛里,没有敬畏历史的沉重,只有触碰未来的、赤裸裸的惊奇与狂喜。他们的笑声、叫声,是这科学圣殿里最活泼的注脚。而大人们,则沉静许多。一对白发夫妇,互相搀扶着,在一台演示石油钻探的模型前站了许久,老先生不时侧过头,在老伴耳边低语,那神情,仿佛在回忆自己年轻时在油田奋斗的岁月。科技于他们,或许不是新奇,而是他们用一生参与书写、而今终于得见其华彩篇章的史诗。
我的脚步,最终停在了一隅不甚起眼的展柜前。玻璃后面,静静地躺着一件“飞天”舱内服的原型。它不是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那般洁白耀眼,而是带着些许使用过的痕迹,布料上有些细微的褶皱,头盔的视窗上也仿佛蒙着一层遥远的星尘。我贴着玻璃,尽力地看,忽然间,一种巨大的感动攫住了我。我想象着,是哪一位无名的科技工作者,在无数个深夜里,就着昏黄的台灯,一针一线地缝补着这关乎生命的战衣?他的指尖,是否曾因反复的摩挲而变得粗糙?他的额上,是否也沁出过焦虑的汗珠?那“神舟”冲天而起的烈焰,那“嫦娥”环月飞行的轨迹,那“蛟龙”深潜万米的数据,原来,都不是冷冰冰的符号与线条。它们是从一颗颗滚烫的、名为“理想”的心脏里泵出的热血,是在一双双因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凝视与守护的黎明。
此刻,我忽然明白了这座中心的真意。它不独是成果的陈列馆,更是一座精神的丰碑。那些沉默的数据、精密的模型背后,是成千上万科技工作者“十年磨一剑”的寂寞与坚韧。他们将自己的青春与智慧,熬成最纯粹的燃料,注入国家命运的火箭,送它直上云霄。我们今日在这里所感受到的每一分震撼与自豪,都源于他们昨日在实验室里,那无人看见的、千万次的演算与失败。
离去时,已是日影西斜。回望那银灰色的建筑,它被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色,少了些白日的冷峻,多了几分神性的庄严。它不再是一头沉思的巨兽,而更像一座巨大的、精密的播种机。它将好奇的种子,撒进孩童的心田;将自豪的根系,扎进成人的血脉;更将一种前行的力量,无声地注入一个民族的魂灵里。风起于青萍之末,而这科学的巨风,正由此地,浩浩荡荡,吹向无尽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