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下的文字(散文)
文/草根

岁月淌得真快,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可1976年那个深秋的黄昏,就像刻在骨头里似的,怎么也抹不掉。打谷场上夕阳斜照,稻谷香混着人声,在风里飘。那会儿我正年轻,尽管日子艰难,心里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松动。
虽然自己被人们称作“知识青年”,可我心里清楚,那十年里,正儿八经学到的知识实在不多。但人想读书写字,就像石头缝里长出的草,越是身处贫瘠之地,越要顽强地探出头来。记得我用母亲卖鸡蛋攒的钱,在镇上买了几本牛皮纸本子。母亲一边说“又乱花钱”,一边悄悄塞给我半斤煤油票,低声说:“别熬太晚,白天还要下地挣工分呢。”我捏着带着母亲体温的半斤煤油票,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煤油灯就成了我个人的夜晚。火苗一跳一跳,整个墙壁也似乎跟着动。我贪婪地读着所有能借到的书,在本子上工工整整地写心得——鲁迅骂人真狠,看得痛快;朱自清的《背影》读得鼻子发酸;《红楼梦》里那些人的悲欢离合,哭啊笑啊,让我心里五味杂陈……在田地里干活时,老农讲的乡间轶事,那些沾着泥土味、露水气的生活,后来都成了我文学创作血脉中最结实的筋骨。
夏天蚊子多,我把脚泡在水桶里,就着那盏昏黄的灯一字一句地写。灯芯有时“噼啪”一响,炸出一朵灯花,那股煤油味,到现在好像还闻得见。
冬天,手冻得握不住笔,我就把胶皮热水袋焐在胸口,写几行字,暖一下手。现在想起,那时候真像庙里的和尚,守着孤灯,捧着旧书,全凭一股傻劲撑着。
真正让我尝到写作各种滋味的,要数那篇《刘主任下乡》的小说。我写的是真人真事——公社有个主任,下乡总背着手,说话拿腔拿调,明明不懂庄稼,还爱指手画脚。我照着他写了篇小说,心怦怦跳着寄给了县里文艺刊物。
没过多久,收到了回信。编辑说小说很有现实意义,就是人物单薄,矛盾冲突铺垫不够,故事有点散。那晚,我在煤油灯下把信纸摩挲了一遍又一遍,字字烫眼——这可是头一回有编辑给我写信啊。
后来我按编辑的修改意见再加上自己的见解改了三遍再寄去,稿子却被退回来了。这回话说得重,说不符合当下宣传主流,让我多学学“样板戏”的创作方法。我把两封信并排放着,字迹完全不一样。看来这篇是没戏了。那个夏夜,我揣着退稿信在村头转悠,心里沉得像坠了块石头。满天的星星亮得晃眼,却离我那么远。
最后我把稿子寄给了报社,一半是残存的希望,一半是为它举行最后的葬礼。谁知这个莽撞的决定,竟成了转机——小说不但登了,还寄来四块钱稿费。那时候,这四块钱抵得上一个壮劳力干十天的工分。我买了两斤肉,让全家开了个荤,剩下的扯了段布,给母亲做了件短袖衬衫。母亲穿着新衬衫在塘边洗衣时,那些媳妇赞她穿得漂亮,她就自豪地说:“我儿子写字挣的。”
后来县刊还转载了这篇小说。一夜之间,我成了村里的“名人”。其实只有煤油灯知道,在这之前,我投过多少稿子石沉大海。那年我又发了两篇习作后,年底还被评上县模范创作员,得了一支英雄牌钢笔和一个红塑皮本子。
最让我忘不了的,是县里文艺界领导对基层作者的关心。记得1977年夏天,县文化局领导、文化馆馆长和编辑居然一块来到我们大队。我穿着件沾着泥点的旧汗衫、打着赤脚跑到大队部,领导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亲切地笑道:“我们的农民作家,可以嘛,写得活,没被框框捆住。”接下来他们说地区要办文艺创作学习班,全县三个名额,组织上分了我一个名额。
我呆在那里,喉咙发紧,只会咧嘴傻笑。那次黄冈地区创作笔会使我认识了不少作家诗人,我们新洲的周西中老师也在其中,他正在创作小说《雪梅迎春》。后来发表在《赤壁文艺》上小说《冷凌的泪珠》就是《雪梅迎春》的节选。如今他白发苍苍,仍乐此不疲地为文学新人搭桥铺路。
还有一回,我正在水田插秧,队长带着公社通讯员来到田边,说县委宣传部点名要我去刘集公社改稿。后来我才懂,哪是真改稿,是领导特意为我创造条件,要拉我这个农村娃一把。这些点点滴滴,像春雨,悄悄润着一棵刚冒头的幼苗。
几十年眨眼过去了,如今我头发都白了,还是喜欢深夜与文字倾心对话。台灯早换了煤油灯,再也不怕油尽,不怕冬冷夏热。可每次拿起笔,总会想起劳动歇工时坐在田埂上看书的时候,想起和老农聊天的黄昏,想起煤油灯下抄写的深夜。从退稿信到英雄钢笔,从一个人摸索到有人引路,我想,写字这事,既要熬得住冷清,也不能忘了自己是从哪里走出来的。
如今虽皱纹爬满了脸,可那段文学路上学步的岁月,那盏煤油灯,始终珍藏在我心里。它照亮的不仅是那些发黄的纸页,还有一个年代,怎样在文学里慢慢睁开了眼睛。

作者简介:
喻大发,网名“草根”,1952 年出生,湖北省武汉市新洲区农民。年轻时,热爱文艺创作,曾被评为县模范创作者和文艺评论员。近几年,重拾笔墨,在自娱自乐中陶冶情操,在地方文艺杂志及各公众号发表200多篇习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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