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我七岁那年的麦天去世,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老屋的墙是土坯垒的,被煤油灯熏出大片大片的黑,我总疑心那些斑驳的纹路像地图,有时是山脊线,有时是河流的支岔。当夜晚来临,煤油灯的灯芯爆出灯花时,母亲会拿剪刀去剪,影子便顺着墙皮簌簌地往下掉,掉进我膝盖上摊开的母亲陪嫁时的《红楼梦》里。
古人云:“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可见,古人对读书的情有独钟。读书最大的好处在于,它让求知的人从中获知,让无知的人变得有知。读书多了,心中所思所想,欲望需要释放,世上便有了写作这门手艺。
阅读与写作是我最喜欢做的事。
我的幼年其实非常不幸,对妈妈来说,整个世界就像一条没缝好的棉被,棉絮总会露出来。而她的担心就像针一样,要把那些可怕的裂缝一一缝起来。这样的一个不幸的童年,可能让别的作家去写,就会写成一部苦难史、一部不堪去回想的家乡史。但是当我通过写作重返自己童年的时候,我把我自己的家庭苦难全都搁下,或者忘记了,我已经人到中年了,我可以理解生活的不幸,可以把自己家庭或者自己的苦难放在内心中消化掉,而微笑地去面对自己的过往了。
那年我十三岁,在乡里的中学念初一。母亲赶集带回来的旧书《水浒传》,那本书是用半袋玉米换的,封皮上还沾着酱油渍。她搓着皴裂的手说:“总比看驴嚼草强。”驴在院角嚼草的声音的确单调,但书里的马蹄声更响,豹子头林冲雪夜上梁山的那章,我听见瓦檐上的冰溜子都在叮咚作响。
煤油灯把母亲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一座会走动的小山,她补着弟弟的裤子,针尖在发间划过的弧度,和书里鲁智深挥舞禅杖的轨迹莫名重合。我忽然发现,墙上的黑影不仅能藏住衣服上的补丁,还能藏下北宋八十万禁军总教头的悲怆。母亲突然说:“灯油快熬干了。”我慌忙把书页合上,却见扉页里的梁山好汉们正踩着墙缝的裂痕,逶迤消失在房梁的深处。
母亲常在雨夜给我讲父亲年轻时候当兵的故事。天上的雨水顺着茅草屋顶渗了进来,在搪瓷盆里敲出《西游记》里流沙河的水声。母亲说我的父亲在戈壁滩上站岗时,月光会把整片沙丘浇铸成闪亮的白银盔甲。我摸着土墙上凸起的泥粒,恍惚看见唐僧的白龙马正从墙根走过,驼铃声震落梁上的积灰。
故乡的油茶林在谷雨时节最是黏人,绒毛似的白花沾在粗布衣襟上,总也掸不干净。我蹲在供销社改成的老书店门槛,膝盖抵着开裂的朱漆木门,看斜阳把《林海雪原》的封面染成蜂蜜色。柜台后的老杨头在打瞌睡,竹烟筒磕在玻璃板上,惊落他藏青布衫前襟的烟灰。
这是三十年前的风景。那时的旧书店像只塞满过期果脯的陶罐,霉味里裹着油墨香。我常踩着三轮车辙印来,裤脚沾着麦田的泥星子。老杨头总说:“孩子,你不要把书页捏出盐渍”,却在我赊账时,用指甲在账本上划出浅浅的月牙痕。那些月牙攒到中秋,就变成他塞给我的麻饼,油纸里还夹着半本《千家诗》。
记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缺了封底,保尔在暴风雪中推铁轨的那章,正卡在供销社老吊扇转动的阴影里,铁质的风扇叶切割着光斑,像把往事剁成碎片。那年母亲在采石场伤了腰,我攥着书本走过碎石遍地的河滩,忽然觉得保尔推的不是铁轨,而是生活碾过来的铁轱辘。
镇上人管书店的老杨头叫“书蠹虫”,他确实像蛀进书堆的灰蛾子。有回暴雨冲塌了后墙,他抱着《辞海》在泥水里扑腾,眼镜片上溅满泥点,却对着抢救出来的残卷笑出豁牙。那些泡胀的书页后来晾在竹篙上,被风掀动时,仿佛千百只湿翅膀在扑棱。
腊月里最馋人的是连环画柜台,玻璃板下压着《鸡毛信》的彩色封面,海娃赶着羊群穿过炮火,羊角上拴的红布条比我棉袄的补丁还鲜艳。我用卖废铁的钱换回半本《敌后武工队》,藏在麦秸垛里读到月上山梁,羊圈里的老山羊嚼着书角,竟把李向阳的子弹嚼成了草屑。
中考落榜那年夏天,我在麦秸垛后头翻烂了陈忠实写的《平凡的世界》。孙少平在矿井下的独白,和着谷仓老鼠啃噬稻壳的声响,竟比语文老师的讲解更透彻。月光从瓦缝漏进来,照着孙少平给田晓霞写信的段落,我在装化肥的麻袋上记下:“痛苦是白石灰,总在生活泼水时发热。”孙少平掏煤的镐头声,和母亲在村西自留地刨红薯的动静此起彼伏,汗水滴在书页上,把“命运”两个字洇成了蝴蝶的形状。黄昏时分的蜻蜓低飞而过,翅膀掠过墙面的瞬间,我忽然看清那些经年岁月的烟渍,原来都是汉字被烧焦的笔画。
后来带着这句话南下,绿皮车厢摇晃着《人生》的结局。高加林蹲在县城桥头的剪影,叠印在打工妹们捆扎的编织袋上。我在流水线用油墨打批号时,总想起老书店瓦檐垂落的雨线,那些打在书脊上的水痕,原是最早教我断句的先生,后来听说老杨头走了,他儿子在清理阁楼时,发现我的欠账本夹在《新华字典》里。那些月牙痕已模糊成褐色的斑点,像遗落在旧时光里的蝉蜕。新开的书店在村东头,玻璃幕墙亮得能照见云影,可再没有哪扇木门会吱呀着,吐出一团混合着烟草与故纸香气的黄昏。
去县城读高中的前夜,母亲用报纸糊墙,泛黄的《人民日报》盖住了我童年所有的秘密战场。但媒油灯依旧,当我在寒假归来翻开省吃俭用攒的钱从新华书店买的《百年孤独》,布恩迪亚家族的马孔多小镇就从墙缝里长出来。母亲新添的白发在光晕中飘动,像奥雷里亚诺上校作坊里融化的金鱼。
中元节去父亲坟头,发现供盘旁放着一本《徐霞客游记》,书页间别着一朵油茶花。弟弟说老杨头临终前托人捎来的,扉页有褪色的铅笔字:“给那个总蹭书看的小子”。山风掠过茶树林,千万朵白花簌簌地落,恍惚又见那佝偻的身影站在光尘里,竹烟筒轻叩柜台:“孩子,这本算我借你的。”
去年清明回乡,老屋已坍塌了半边,残存的墙面上,煤油灯熏出的影子依然清晰。我捡起半块土坯,裂缝里卡着片干枯的南瓜叶,那该是母亲当年垫在腌菜缸底的。春风掠过废墟时,我听见三十年前的读书声正从墙基深处涌出,混合着母亲磨镰刀的声响,在暮色中酿成稠密的蜂蜜。
我在书房写作时,常错觉有陈年霉味在鼻尖游荡。小侄女儿说电子书不占地方,她却不懂有些空间要留着装时光。窗台上养着盆瓦松,是老书店残瓦里长的,月光好的夜晚,肥厚的叶片会泛起类似旧书切口的光泽。这大概就是老杨头说的“养书的魂”,当墨字渗进血脉,每个读书人都会长出年轮般的皱纹。
油茶花又开了,碎白的花瓣落在我给小侄女儿读的《小王子》上。她指着插图问我沙漠里的星星会不会冷,我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蹲在门槛的少年。他衣襟上的盐渍早化作了月光,而老书店门楣悬挂的风铃,依然在某个时空叮咚作响,那是无数未读完的故事,在等着一双沾满泥土的手,轻轻掀开扉页。
如今书房里的落地灯明如白昼,可总不及老屋墙上的光影生动。那些被母亲点亮的煤油灯吻过的文字,早化作我掌心的纹路。有时午夜梦回,我恍惚看见林黛玉的竹影在投影仪的白墙上摇曳,而真正的潇湘馆,始终筑在十三岁时老家那面斑驳的土墙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