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奇人:王大炮子者和李漏斩
■ 古德曼
镇上公社大院北面的豆腐店总飘着两味:豆浆的甜腥,和王大炮子者的嗓门。那声音不是散的,是裹着水汽往人耳朵里撞,撞在石磨上弹回来,能绕着老槐树转三圈。四十岁的人了,宿舍里只有一张床,床板缝里嵌着经年的灰,像他没说出口的日子 —— 老子饿死时的呻吟,娘咽气前塞给他的半块糠饼,最后都落在豆腐店的石磨里,磨成了 “贫农” 两个字的分量。
学校请他去 “忆苦思甜”,他攥着话筒的手在抖。不是紧张,是话憋得太久,像豆浆在滤布里胀得发慌。“我娘……” 他顿了顿,喉结滚得厉害,“娘把最后一口粥给我,自己躺炕上,炕席都被汗浸黄了……” 台下的老师突然站起来,步子迈得急,鞋跟磕在水泥地上响。“同志,” 老师的声音发紧,“您说的是哪一年?”
王大炮子者眨了眨眼,睫毛上沾着豆腐店的蒸汽,还没干:“十年前啊。”
老师的脸瞬间白了,抢话筒的动作太急,指节蹭到他的手,凉得像冬天的井水。“今天就到这里。” 话筒里飘出的话音在抖,王大炮子者还张着嘴,话卡在喉咙里,像没滤干净的豆渣。
李漏斩比他活得实在。每天收工必往镇外跑,帆布褂子上沾着田埂的泥,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被稻叶划的红印。他有四个娃,大的小花虚十六,手上套着铜针箍,纳鞋底时线拉得紧,“嗤” 一声,针脚就嵌进千层布里,密得能挡住风。那铜针箍是他结婚时给媳妇打的,现在传到小花手上,磨得发亮,像块沉甸甸的镣铐。
“一打三反” 学习班办起来时,酱醋厂的空房被刷了白灰,白得晃眼。十几个解放前入过三青团的人被关在里面,门是铁的,锁扣上锈迹斑斑,扣下去时 “咔嗒” 一声,像咬在人心上。看守的差事落在王大炮子者和李漏斩头上 —— 就因为 “贫农” 两个字,他们成了镇里的 “可靠人”。
王大炮子者喜欢这份差事。不是喜欢看押,是喜欢那把钥匙的分量。揣在兜里,走路都想把腰挺直些。李漏斩却总溜号,晚饭时间必往家跑,帆布褂子的下摆扫过酱醋厂的门槛,带起一股醋味。“李漏斩没出息。” 王大炮子者跟关在房里的老赵说,声音压得低,却带着点得意,“一天离不得家,不像我 ——” 他顿了顿,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不像他,家就是一张床,连个等他回去的人都没有。
那天晚上上面来检查,干部的皮鞋踩在酱醋厂的石子路上,响得人心里发毛。“夜里必须两个人值班。” 干部的手指点在王大炮子者的胳膊上,力道不轻,“出了岔子,你担得起?”
王大炮子者把这话传给李漏斩时,李漏斩正蹲在地上系鞋带,帆布鞋带绕了三圈,系得死紧。“知道了。” 他头也没抬,声音闷在喉咙里,像含着口醋。
可夜里来的是小花。姑娘站在酱醋厂的路灯下,影子被拉得老长,手里攥着个粗布包,包角磨得发毛。“我嗲嗲让我替他。” 她的声音小,像怕被风刮走,铜针箍在路灯下闪了一下,亮得刺眼。
五月底的夜,空气里飘着酱醋的酸,裹着点热烘烘的汗味。后半夜,小花要去茅房,在值班室翻报纸时,手指被纸边划了道小口子,渗出血珠。她没在意,把报纸叠了两叠,攥在手里往茅房走。茅房的墙是土坯的,缝里长着野草,风从缝里钻进来,吹得她后颈发僵。
王大炮子者是被尿憋醒的。他摸着手电筒往茅房走,电筒光在地上晃,照见小花刚丢下的报纸。那报纸摊在地上,沾着湿泥,上面的领袖像露着半个脸,另一半被脏东西糊住了。
他的手突然抖起来,电筒 “哐当” 撞在土墙上,光乱晃。他冲回值班室时,小花正坐在床边解鞋带,手指还在抠布包上的线头。“你闯祸了。” 他的声音不是喊的,是挤出来的,带着点颤。
小花的脸瞬间白了,手指停在布包上,指甲缝里还嵌着纳鞋底的白线。“王爷子(小镇上是叔叔的意思)……” 她站起来,腿软得像没骨头,“我…… 我没看见……”
“没看见?” 王大炮子者的手伸过去,抓住她的胳膊,指节捏得发白,“这是能看不见的?你知道这要蹲大牢,要……” 他没说下去,可那两个字的分量,压得小花的眼泪 “啪嗒” 掉在布包上,洇出个黑印。
“是你用的!” 小花突然喊起来,声音尖得像被针扎了,“我从来不用报纸!”王大炮子者笑了,笑得难听,像石磨卡了石子。“我用?” 他把胳膊抬起来,露出粗糙的手掌,“我王大炮子者,拉完屎向来是扯把草,你问问镇上谁不知道?只有你们这些镇上姑娘,才讲究用报纸 ——” 他故意把 “镇上姑娘” 四个字咬得重,像在揭小花的短。其实小花是镇边上的姑娘!
小花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抓住王大炮子者的袖子,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王爷子,我冲了它,我马上就冲…… 你别跟人说,求你了……” 她的声音软下来,带着哭腔,铜针箍在王大炮子者的袖子上蹭,冰凉的。
王大炮子者吹灭了煤油灯。月光从窗缝里钻进来,在地上画了道白痕,像道界线。“想让我不说?” 他的声音贴在小花耳边,热烘烘的,带着点豆腐店的甜腥,“依我一件事。”
老床架子 “吱呀” 一声,响得突兀。小花的手在王大炮子者的背上抓,指甲抠出红印,可她不敢喊,只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细得像蚊子叫:“爷子,疼……” 隔壁学习班的人有醒的,翻了个身,床板响了一下,又静了。只有老床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在酱醋厂的酸气里,撞得人心里发紧。
完事之后,王大炮子者提了桶水往茅房走。水桶撞在土墙上,水洒出来,溅在他的裤脚上,凉得酸爽。他用木棍在茅房缸里搅,搅得报纸碎成烂泥,看不见一点影子,才罢手。回到值班室,他倒头就睡,呼噜声打得响,盖过了小花的抽泣 —— 那抽泣声很轻,像怕吵醒了什么,又像早就麻木了。
第二天早上,李漏斩来换班时,递给他一碗热豆浆。豆浆在粗瓷碗里晃,热气裹着李漏斩的手,那手上有老茧,是扛锄头磨的。“昨晚劳烦你了。” 李漏斩的笑很淡,眼睛看着地面,没看王大炮子者的脸,“小花年纪小,不懂事。”
王大炮子者的手在碗沿上蹭,蹭了两下,没说话。他等着李漏斩问点什么,可李漏斩只是蹲下去系鞋带,还是绕三圈,系得死紧。
夜里,小花又来了。她还是攥着那个粗布包,铜针箍在月光下闪了一下,却没那么亮了。她走到王大炮子者跟前,头低着,声音比昨晚更轻:“王爷子,我下面还有点疼。”
王大炮子者没说话,伸手拉她。老床架子又 “吱呀” 响起来,酱醋厂的酸味更浓了,裹着月光,把两个人的影子糊在墙上,像幅褪了色的画。窗外的风钻进来,吹得窗纸 “哗啦” 响,却吹不散那股酸,也吹不走床上的动静 —— 那动静不是欲望,是两个人被时代攥在手里,挣不开的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