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五日的上午，湘南的春天已是绿意葱茏，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温润地洒在郴州地区体委的院落里。办公楼内，一间陈设简朴却整洁的办公室里，地区体委主任的谈话正在进行。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籍和淡淡茶渍混合的气味。墙上挂着一幅中国地图和一张有些年头的“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标语。地区体委主任魏文会坐在办公桌后，神色庄重而温和。他对面坐着的是专程从桂阳县赶来的县体委主任欧阳玉模，旁边还陪着县体委的老主任肖永忠，他受邀在场，更添了几分庄重与传承的意味。

欧阳玉模的心情有些忐忑。接到通知时，他正忙着安排县里即将举行的春季职工篮球赛，地区体委主任突然召见，还特意让老主任一同前来，他心中不免猜测着各种可能。他端坐着，双手不自觉地放在膝盖上，目光专注地等待着领导的指示。

地区体委主任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地说道：“玉模同志，今天请你和老肖过来，是代表地区体委党组，和你进行一次正式的组织谈话。”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欧阳玉模和一旁微微颔首的肖永忠，继续说道：“经过组织上的考察和党组会议的研究，一致认为你长期以来在桂阳县的体育工作中，表现突出，成绩显著，特别是创建“全国体育先进县”工作，展现了优秀的工作能力和负责精神。”

听到这里，欧阳玉模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他瞥了一眼旁边的老主任肖永忠，肖主任投来一个鼓励和肯定的眼神。

“因此，”地区体委主任提高了声调，语气更加坚定，“地区体委党组经过慎重考虑，并已正式向地委组织部申报，拟调你到地区体委工作，担任副主任一职。主要职责是协助曾昭雄副主任，分管机关内务、后勤保障及日常行政等工作。这是一个重担，也是组织对你的信任和培养。”

一时间，办公室里格外安静。欧阳玉模感到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是激动，是意外，也有一丝突然。他在桂阳工作了这么多年，对那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充满了感情，每一项体育设施的完善，每一次群众活动的成功举办，都凝聚着他的心血。骤然要离开，心中顿时涌起万般不舍。

老主任肖永忠适时地开口了，他的声音带着长辈的沉稳：“玉模啊，这是好事。说明你的工作得到了上级的认可。桂阳的体育事业是你一手参与和发展起来的，大家都看在眼里。现在有机会到更大的平台上去锻炼，为全地区的体育事业服务，应该勇敢地挑起这个担子。”

地区体委主任接过话头，语气恳切：“是的，玉模同志。新的岗位需要你。希望你能尽快将桂阳县体委的工作妥善安排好，确保平稳过渡。然后，就安心等待地委组织部的正式调令通知。”

欧阳玉模深吸了一口气，纷乱的思绪逐渐沉淀下来。他抬起头，目光变得坚定，迎着两位领导期待的眼神，郑重地回答道：“感谢组织的信任和培养！我服从组织安排。请组织放心，我一定站好最后一班岗，把桂阳的工作交接好，绝不辜负组织的期望。”

谈话在一种严肃而充满希望的氛围中结束了。窗外，阳光正好，映照着欧阳玉模心中翻腾的波澜——对过去的不舍，对未来的憧憬，以及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已然落在了他的肩头。

然而，世事难料。

仅时隔五天，四月二十九日清晨，桂阳县体委主任欧阳玉模像往常一样，提前半小时来到办公室。他刚用搪瓷缸子沏上一杯浓茶——茶叶是老家桥市辉山产的粗茶，味苦却提神——桌上的电话就急促地响了起来，铃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欧阳主任，书记请您现在到他办公室一趟。”电话那头是县委办秘书的声音，语速比平时快了几分。

 放下还冒着热气的茶杯，欧阳玉模下意识地整了整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五十出头的他，身材依旧高大挺拔。这些天他正忙着筹备全县农民运动会，运动员名单、场地安排、器材调配都在脑子里装着，心里琢磨着，书记大概是要听筹备工作的汇报。

 书记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透出里面淡淡的烟草味。欧阳玉模轻轻敲了两下，里面传来书记沉稳的声音：“请进。”

 县委书记李新泉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件，眉头微微蹙着。旁边坐着县长丁人，见到欧阳玉模进来，他站起身，指了指办公桌旁的沙发：“老欧，坐。”

 

“李书记、丁县长好！您们找我？”欧阳玉模在沙发上坐下，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

 

“老欧啊，你在体委干了几年了？”李新泉书记一边给他递过一杯热茶，一边随口问道，目光却仍落在桌上的文件上。

 

“从一九八八年到今年，整整六年了。”欧阳玉模双手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里却泛起一丝纳闷——以往书记找他，要么直奔工作主题，要么聊聊体育赛事，从没这样先拉家常。

 

书记端着自己的茶杯，踱步到窗前。窗外的小城刚刚苏醒，远处的东塔岭在雾中若隐若现。他沉默了片刻，欧阳玉模注意到，他手中的茶杯微微晃动着，几滴茶水溅出来，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像个小小的墨点。

 

“组织上经过慎重考虑，决定给你加加担子。”书记终于转过身，语气比刚才沉了几分，“调你到县计生委工作，担任主任。”

 

“嗡”的一声，欧阳玉模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手中的茶杯险些没拿稳，赶紧用双手握紧。从体委到计生委？四天前，地区体委魏主任刚找他谈了话，准备调他到地区体委任职，这个转折来得太突然，像一记闷雷，打懵了他。他太清楚计划生育工作的分量了。在当时，那可是被称作“天下第一难”的差事。而桂阳的计生工作，更是“难”中之“难”：计划外生育率常年居高不下，多次被地区通报批评，去年还因为整改不力，领到了一张刺眼的“黄牌警告”，成了县委班子的一块心病。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墙上那台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每一声都像是敲在欧阳玉模的心上。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书记办公桌上的那份红头文件，“计划生育工作整改通知”几个黑体字格外醒目，像一根针，扎得他眼睛发紧。他忽然想起昨天在县委大院门口遇见的计生委老刘——那个才四十出头就满头白发的老副主任，当时正蹲在墙角抽烟，见了他就唉声叹气：“欧阳主任，你们体委多好啊，搞运动会、办比赛，热热闹闹的。我们计生委，那可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地方，挨骂受气是家常便饭，老百姓见了我们，跟见了瘟神似的。”

 

“老欧，我知道这个决定很突然，你可能没准备。”书记打破了沉默，语气里带着几分理解，“但你这些年在体委的工作，大家有目共睹。桂阳能评上‘全国体育先进县’，你的组织能力、你的闯劲，是关键。我们也清楚，地区体委准备调你过去，地委组织部准备研究你的人事安排。可现在桂阳的计生工作正是爬坡过坎的时候，就需要你这样敢闯敢干、能啃硬骨头的人。我们县委已向地委作了汇报，想把你留下来。”

丁人接口道：“地区体委是副处级，你在县计生委主任任上，副处级待遇也会及时得到解决，别担心。玉模同志，新泉书记当县长时，你帮助他解决了争创全国体育先进县的问题。我当县长了，也得帮忙我解决这个计生老大难问题。”

李新泉承诺：“你把桂阳计生‘黄牌’这个帽子摘了，我们一定放你走。”

欧阳玉模深吸了一口气，那股藏在骨子里的“牛脾气”渐渐上来了——他这辈子，就怕遇到顺风顺水的事，越是别人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他越想接过来，而且非要干出点名堂不可。他想起六年前刚到体委时，体委也是个烂摊子，场地破旧、经费短缺，他硬是带着大家一点点盘活，最后拿到了“全国体育先进县”的牌子。

 片刻的沉默后，欧阳玉模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书记：“我服从组织安排。”

 

这一刻，他接过的不仅是一纸调令，更是一副千钧重的担子——那是守护国策的责任，也是改变桂阳计生落后面貌的使命。

 

五月的桂阳，已经有了暑气，阳光晒在皮肤上，带着几分灼热。欧阳玉模踏进县计生委办公楼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墙上斑驳的石灰、几张掉漆的旧办公桌，还有空气中弥漫的那股说不出的沉闷气息。整个计生委加上他，总共才十来个人，大多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要么翻着散乱的文件，要么对着天花板发呆。见他进来，众人先是一愣，才慌忙起身，脸上带着几分拘谨和疑惑。

 

老副主任罗崇仁第一个迎上来，握着他的手，脸上挤出一丝苦笑：“欧阳主任，您这可是从米箩里跳到了糠箩里啊。”罗副主任在计生委干了十年，头发白了一半，眼角的皱纹里像是藏着说不尽的愁绪。

 

欧阳玉模环视着办公室，目光扫过墙角堆着的未整理的材料、窗户上用胶带粘着的裂缝玻璃，还有办公桌上积着的薄薄一层灰尘。他不动声色地问：“老罗，现在全县计生工作最突出的问题是什么？你跟我说实话。”

 

罗崇仁叹了口气，拉着他在一张旧沙发上坐下：“主任，不瞒您说，就一句话——人心涣散。下面的老百姓躲着我们计生干部，见了面要么绕着走，要么关门闭户，好像我们是来抢东西的；我们自己的干部呢，也觉得低人一等，出去工作抬不起头，干起活来没干劲，混日子的多，真干事的少。”

 

在随后的第一次全体会议上，欧阳玉模站在办公室中央，没有讲太多大道理，开门见山：“同志们，从今天起，我欧阳玉模就在计生委和大家一起工作了。我知道，很多人觉得计生工作难做，挨骂受气，不被理解。但我要说，计划生育是国策，关系到国家的发展，关系到每个家庭的幸福，不是可有可无的小事！”

 

台下的人们面面相觑，眼神里带着几分麻木——这样的动员话，他们听了太多次，早就免疫了。欧阳玉模看在眼里，话锋一转：“但是，要做好工作，光有热情不够，光喊口号也没用。从明天开始，我用半个月时间，和老罗一起，跑遍全县39个乡镇。哪个乡计划外生育多，哪个村群众抵触大，我们就去哪个村！”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欧阳玉模就背着一个帆布背包，里面装着换洗衣服、笔记本和降压药，和刘明德一起，坐上了计生委那辆破旧的吉普车。车子在崎岖的乡间土路上颠簸，扬起的尘土透过车窗缝隙钻进来，落在两人的头发上、衣服上，没多久就成了“灰头土脸”。

 

第一站是离县城最远的白水乡、杨柳乡。乡计生专干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叫李娟，见到县里来的领导，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说话结结巴巴：“欧、欧阳主任，您怎么亲自来了？”

 

欧阳玉模和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同志，别紧张。跟我说说，你们乡有多少育龄妇女？计划外生育的主要是哪些人群？有没有具体的台账？”

 

李娟赶紧从抽屉里翻出一本厚厚的台账，双手递过去，额头已经冒出了汗珠：“大、大概五百多育龄妇女吧？具体数字我得查查……台账有点乱，您多担待。”

 

欧阳玉模接过台账，翻开一看，里面的记录乱七八糟：有的页面被雨水浸湿，字迹模糊不清；有的数字前后矛盾，明显是随手写的；有的育龄妇女信息只写了名字，连年龄、住址都没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合上本子，心里却像压了一块石头——基础工作这么薄弱，难怪工作开展不起来。

 

晚上住在白水乡政府，房间里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张旧桌子，墙角还结着蜘蛛网。欧阳玉模和刘明德坐在床边，就着一盏昏黄的灯泡促膝长谈。

 

“老罗啊，问题比我想象的还严重。”欧阳玉模眉头紧锁，“不只是群众工作难做，我们自己的队伍、自己的基础工作，都差得太远了。”

 

罗崇仁叹了口气，点了根烟：“主任，您是不知道，下面乡镇的计生干部大多是兼职的，待遇低，没人愿意干。就说白水乡这个小李，她本来是乡小学的老师，因为没人愿意当计生专干，才临时抽调过来的，连基本的业务都不懂。台账混乱，也是因为人手不够，一个人要管几十个村，跑都跑不过来，哪有时间整理？”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欧阳玉模跑遍了全县39个乡镇。在和平镇，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大娘拉着他的手，眼眶红红的：“欧阳主任，不是我们非要超生，是怕啊！我儿子儿媳就一个孩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老了谁养我们？我们农民，没儿养老，心里不踏实啊！”在黄沙坪镇，一个躲避计生干部的妇女躲在柴房里，哭着说：“我知道国家政策对，可是我已经怀上了，这是一条命啊，我舍不得……”在流峰镇，一位计生专干苦笑着说：“我们出去工作，人家门都不让进，有的还放狗咬我们，真是把我们当仇人了。”

 

半个月后，欧阳玉模回到县里，整整熬了两个通宵，把调研中发现的问题一条一条梳理出来，归纳为五大类：班子不全、队伍不强、管理薄弱、台账混乱、工作盲目。针对这些问题，他结合桂阳的实际情况，提出了一系列整改措施，还创新性地设计了“四四工程构想”——通过四个层面的建设、四项重点工作的推进，全面提升计生工作水平。

 

看着桌上那份写得密密麻麻的调研报告，欧阳玉模揉了揉熬红的眼睛，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不管多难，一定要把桂阳的计生工作搞上去，摘掉那顶“黄牌警告”的帽子！

 

第二天一早，欧阳玉模揣着那份凝聚了他半个月心血的调研报告，快步走向县委书记办公室。他知道，这份报告要想落地，必须得到县委的全力支持——要钱、要人、要政策，缺了哪一样，都是纸上谈兵。

 

书记仔细翻阅着报告，不时点头，偶尔停下来，在重点部分画个圈。这份报告里，没有空洞的口号，只有详实的数据、具体的问题和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比如，要加强计生队伍建设，每个乡镇配备至少两名专职计生专干；要完善计生台账，实行“一人一档”；要加大宣传力度，让群众了解计生政策，转变生育观念。

 

“老欧啊，你这半个月没白跑，问题找得准，措施也实在。”书记揉了揉眼睛，“但你要知道，计生工作难就难在执行。这些措施都好，可是需要人力、物力、财力的支持，县里财政紧张，你也知道。”

 

欧阳玉模早有准备，他从包里拿出一份早已计算好的账单：“书记，我算过一笔账。如果计划外生育率降不下来，每年县财政要多支出数十万的社会抚养费，还不算其他的社会成本。如果我们前期投入一些资金，加强计生队伍建设和宣传工作，长远看，不仅能节省开支，还能改善民生，这是划算的买卖。”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现在最需要的，是县委县政府的强力支持。如果县里能支持我，我立军令状，一年内摘掉‘黄牌警告’的帽子；两年内，让桂阳的计生工作进入地区先进行列！”

 

书记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好，我相信你。下午开县委常委会议，你把这份报告给常委们汇报一下。”

 

当天下午的县委常委会议上，欧阳玉模的汇报引起了激烈的讨论。主管财政的副县长首先提出异议：“欧阳主任的方案很好，但是要钱要人，不是小数目。今年财政本来就紧张，教育、医疗都等着花钱，能不能先部分实施，分阶段推进？”

 

“不行！”欧阳玉模据理力争，“计划生育工作就像治病，不能因为药贵就不治了。现在桂阳的计生工作已经‘病入膏肓’，必须下猛药，否则等到问题更严重了，代价会更大。”他拿出调研中拍的照片——有的是混乱的台账，有的是群众躲避计生干部的场景，有的是破旧的计生服务站——“常委们看看，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基础。如果不加大投入，不彻底整改，‘黄牌警告’永远摘不掉！”

 

会议从上午开到下午，争论了整整四个小时。最后，县委书记拍板：“计划生育是国策，再难也要做好。我同意欧阳玉模同志的方案，县里会尽力支持，人、财、物都向计生委倾斜！”

 

初战告捷，欧阳玉模心里松了一口气，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在七月的一次县委常委会议上，书记和县长更是当着全体常委的面，给了他一颗“定心丸”：“计划生育工作，凡需政府出面的，玉模同志出面就行了，我们一定认账！”

 

这简单的几句话，赋予了欧阳玉模极大的工作自主权。走出会议室时，他抬头望了望天空，阳光正好，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他知道，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但前进的方向也更明确了。

 

欧阳玉模调到计生委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传到了他的老家和平镇长城村。乡亲们议论纷纷，有的说“玉模当官了，管生孩子的事了”，有的说“这下好了，咱们村以后计生工作好做了”，还有的私下里琢磨：“玉模是咱村出去的，以后说不定能通融通融。”

 

但很快，乡亲们就知道，这个想法错了——欧阳玉模不仅没有“通融”，反而比外人更严格。

 

1995年春天，欧阳玉模遇到了一个让他心如刀绞的抉择。他娘家三叔的儿媳，计划外怀孕了二孩，距离政策规定的二孩生育间隔年龄，只差3个月。而此时，三叔身患骨髓癌，已经到了晚期，躺在病床上，唯一的心愿就是能亲眼见到第二个孙子出生。三叔托人带话给欧阳玉模，想让他“通融通融”，等孩子生下来再补办手续。

 

那天，欧阳玉模刚从乡下调研回来，就看到三叔坐在计生委办公室门口的台阶上。老人穿着一件旧棉袄，脸色苍白得像纸，身体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咳嗽起来时，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玉模啊，三叔没几天活头了，就想看一眼孙子……”老人见到他，声音沙哑地说，眼里满是期待。

 

欧阳玉模赶紧扶老人起来，搀着他进了办公室，倒了一杯热水递到他手里：“三叔，您别急，先喝口水，慢慢说。”

 

“你弟媳妇怀上了，就差三个月，政策不是可以灵活吗？你是计生主任，一句话的事，通融通融不行吗？你就这么一个堂弟，他想要个儿子，我也想抱孙子……”三叔握着水杯的手在发抖，浑浊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欧阳玉模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他从小就是三叔和几个叔伯一起，帮衬着父母亲把他们兄妹拉扯大。如今，三叔生命垂危，这个心愿于情于理，都不算过分。

 

但是，他是计生委主任，是国策的执行者。如果他给自家人“开绿灯”，怎么去要求别人？怎么去服众？

 

“三叔，我知道您的心思，我也想满足您的心愿。”欧阳玉模握着老人枯瘦的手，声音有些哽咽，“但我是计生主任，全县的计生干部、老百姓都看着我。今天我给您通融了，明天别人就会说‘欧阳玉模带头违反政策’，以后我们的工作就没法开展了。您是我的亲人，我更应该带头执行政策啊！”

 

三叔的脸色由期待转为失望，最后变得铁青。他猛地放下水杯，水杯“哐当”一声撞在桌子上，溅出的水洒了一地。“好你个欧阳玉模！当官了，翅膀硬了，六亲不认了！我白疼你了！”老人颤巍巍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还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摔门而去。

 

欧阳玉模呆呆地坐在办公室里，直到夜幕降临，办公室里一片漆黑，他才缓缓地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的路灯亮了，昏黄的灯光照在马路上，行人匆匆。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和平镇计生专干的号码：“小王，我三叔家的情况你知道吧？按规定办，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谁也不能例外。”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小王的声音：“主任，我知道了。您……您别太难过。”

 

挂了电话，欧阳玉模靠在墙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知道，这一次，他可能真的伤了三叔的心。但他不后悔——他是计生主任，更是共产党员，在国策面前，个人感情必须让步。

 

这件事很快在和平镇传开了。乡亲们都说：“欧阳玉模是真的铁面无私，连自己的亲三叔都不帮，看来这次是动真格的了。”以前那些对计生政策抱有侥幸心理的人，也开始收敛起来。

 

考验并没有结束。同年三月，他的叔叔——父亲的亲弟弟，领着刚满二十岁的孙女找上门来。女孩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脸上满是羞涩和不安。叔叔开门见山：“玉模，你侄女怀上了，是第一胎，但她婆家想要个男孩，你看能不能写个条子，跟下面说一声，要是怀的是女孩，就……就流掉。”

 

欧阳玉模的心猛地一沉。他看着眼前的女孩——那是他看着长大的侄女，才二十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叔，您说什么呢？”他的声音有些严厉，“第一胎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合法的，随便流产是犯法的！而且，这对孩子的身体伤害多大，您想过吗？”

 

叔叔急了，拉着他的胳膊哀求：“玉模，你就帮帮忙吧！你妹夫是独子，他们家就想要个男孩续香火。你小时候家里穷，是谁偷偷给你送米送面？现在你当官了，连这点忙都不帮？”

 

欧阳玉模心如刀绞，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妥协。他拉着叔叔坐下，耐心地解释：“叔，我知道您重男轻女的心思，但现在是新时代了，男孩女孩都一样。而且，强制流产是违反政策的，我不能这么做。您放心，我会帮侄女联系最好的医生，让她安心养胎，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我们家的宝贝。”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欧阳玉模苦口婆心地做叔叔和侄女的工作，从政策讲到健康，从家庭讲到社会。最后，侄女终于点了点头：“大伯，我听您的，我不流产，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要。”叔叔虽然还是有些不情愿，但也知道欧阳玉模的脾气，只能叹了口气：“好吧，听你的。但你可别忘了，你欠我们家一个人情。”

 

后来，侄女顺利生下一个女孩，欧阳玉模特意买了礼物去看望。看着健康可爱的小侄女，叔叔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玉模，还是你说得对，女孩也挺好，贴心。”

 

令人欣慰的是，欧阳玉模的故乡和平镇长城村，在他的影响下，连续6年没有出现计划外生育，多次被评为“计划生育合格村”。每次回老家，乡亲们都会拉着他的手，真诚地说：“玉模，以前我们不理解你，觉得你不近人情。现在看，孩子少了，负担轻了，我们能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种地、搞养殖上，日子确实好过了。你是对的。”

 

听到这些话，欧阳玉模知道，自己所有的付出和委屈，都值了。

 

欧阳玉模清楚，要改变桂阳计生工作的落后面貌，光靠自己一个人“铁面无私”是不够的，必须打造一支有纪律、有干劲、有担当的计生队伍。他常说：“队伍是根，根扎得稳，工作才能做得好。”

 

1994年3月21日晚上，欧阳玉模正在办公室整理白天调研的材料，桌上的台灯亮着，映着他专注的侧脸。突然，门卫老李打来电话，声音有些紧张：“主任，您快来看看吧，宿舍楼里好像有人在打麻将，还赌钱呢！”

 

欧阳玉模心里一沉。计生干部的作风问题，是他最担心的。如果干部自己都不遵守纪律，怎么有脸去要求群众？他放下手中的笔，快步向宿舍楼走去。

 

推开宿舍门，里面烟雾缭绕，计生委的两名职工正和两个外人围在桌前打麻将，桌上放着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加起来不过16元。见到欧阳玉模进来，几个人吓得赶紧站起来，手里的麻将牌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们在干什么？”欧阳玉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威严。

 

“主任，我们……我们就是闲得无聊，玩一会儿，没赌钱……”其中一名职工支支吾吾地说，眼神躲闪。

 

欧阳玉模指了指桌上的钱：“这是什么？”

 

职工低下头，不再说话。

 

第二天一早，计生委全体会议上，欧阳玉模宣布了处理决定：对参与打牌的几名职工，每人罚款500元，写出深刻检讨，并在全县计生系统通报批评。

 

决定一出，办公室里一片哗然。有人私下里求情：“主任，就16块钱，也不算赌大钱，批评教育一下就行了，通报全县太伤面子了。”

 

欧阳玉模严肃地说：“今天赌16块不管，明天就敢赌160块，后天就敢赌1600块！作风问题，没有小事。我们是计生干部，是执行国策的人，自己首先要硬气。如果连纪律都遵守不了，怎么去做群众的工作？怎么让群众信任我们？”

 

通报贴出去后，不仅计生委的干部震动了，全县其他单位的人也知道了新来的计生委主任“不好惹”。从那以后，计生委的工作纪律明显好转，迟到早退的少了，上班时间闲聊的少了，大家都把精力放在了工作上。

 

但欧阳玉模并非一味严厉，他深知计生干部工作的艰辛——下乡时挨骂受气是常事，待遇不高，工作环境差，很多人都是凭着一股责任心在坚持。所以，他总是千方百计地为大家解决实际困难，让大家感受到集体的温暖。

 

技术员小张是计生委的业务骨干，平时工作很卖力，但家里经济困难，妻子没有工作，孩子还在上小学，全靠他一个人的工资维持生计。欧阳玉模知道后，主动找到县医院的院长，软磨硬泡，终于帮小张的妻子安排了一份临时工的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也能补贴家用。

 

小张得知消息后，激动得眼眶发红，拉着欧阳玉模的手说：“主任，您这么忙，还惦记着我的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欧阳玉模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你在一线辛苦，为计生工作做了那么多贡献，我要是连同志们的困难都不管，还配当这个主任吗？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互相帮衬。”

 

四年来，欧阳玉模坚持唯才是举，不看关系、不看背景，只看能力和实绩。计生委先后提拔任用了16名正副股长和1名副主任，4名优秀的职工通过考试转为正式干部。一些原本“人在曹营心在汉”的德才兼备者，因为得到了重用，重新燃起了工作的热情，真正做到了心归“曹营”。

 

最让大家感动的是，欧阳玉模还千方百计地为大家改善工作和生活环境。他多次向县委县政府申请，四处筹措资金，最终征得了32亩土地，投资245万元，建起了一座集办公、服务、宿舍于一体的花园式“国策园”。园区里种着花草树木，有整洁的办公室、设备齐全的计生服务站，还有宽敞明亮的职工宿舍。

 

搬进“国策园”的那天，罗崇仁看着崭新的办公楼，感慨地说：“欧阳主任，以前我们想都不敢想，能在这么好的环境里工作。您就像一面旗帜，引领着我们前进的方向；又像一个磁场的中心，凝聚着我们每个人的力量。跟着您干，我们有奔头！”

 

欧阳玉模知道，要做好计生工作，不能光靠“堵”，更要靠“疏”。要转变群众的生育观念，让大家从“要我计生”变成“我要计生”。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创新工作方法，把工作做细、做深、做透。

 

他到任后不久，就推出了一项计划生育例会新制度：每月集中全县39个乡镇的计生专干，到一个后进乡召开例会，现场督促指导工作。他说：“光在县里开会没用，要到一线去，看看真实的情况，解决实际的问题。”

 

第一次例会在计划外生育率最高的清河乡召开。乡计生专干老周心里忐忑不安，生怕欧阳玉模会批评他。会前，他特意跑到欧阳玉模的住处，红着脸说：“欧阳主任，我们乡的工作没做好，给全县拖了后腿，您批评我吧。”

 

欧阳玉模摆摆手，笑着说：“我不是来追究责任的，是来和大家一起解决问题的。咱们一起进村入户，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那天，欧阳玉模带着三十多名乡镇计生专干，顶着烈日，走访了清河乡最偏远的几个山村。他们发现，这里交通闭塞，信息不通，群众几乎接收不到任何计划生育宣传，很多育龄妇女连基本的避孕知识都不懂，有的甚至不知道生二胎需要间隔年龄。

 

晚上的总结会上，欧阳玉模指着白天走访的笔记说：“看到了吧？不是群众非要超生，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到位。群众不了解政策，不懂得避孕，怎么能不超生？我提议，每个乡都要建立计划生育宣传队，定期下乡宣传政策、普及知识，把工作做到群众的心坎上。”

 

在他的推动下，全县39个乡镇都成立了宣传队，队员们背着宣传册、带着避孕药具，走村串户，用通俗易懂的语言给群众讲解政策。渐渐地，越来越多的群众开始了解计生政策，抵触情绪也慢慢减少了。

 

接下来，欧阳玉模又把目光投向了混乱的计生档案。1993年10月，他组织全县各乡镇分管计生工作的领导、计生专干、计生技术员共117人，在县里集中进行计生台账大会审。大家交叉审查、互相评比，发现问题当场指出，当场整改。

 

为了确保台账的准确性，欧阳玉模还亲自抽查了10个乡镇的台账，每一本都仔细翻阅，连一个错别字都不放过。有一次，他发现某乡的台账上，一名育龄妇女的年龄前后不一致，一个写着28岁，一个写着30岁。他立即打电话给该乡的计生专干，要求重新核实。专干不以为然地说：“主任，不就差两岁吗？没关系的。”

 

欧阳玉模严肃地说：“差两岁看似小事，但如果每个台账都有这样的错误，我们的工作就成了一笔糊涂账，怎么能做好？台账是计生工作的基础，必须准确无误！”

 

经过一个月的努力，全县39个乡镇的计生台账全部合格，每个乡镇都建起了标准化的计生档案室，经档案部门验收，全部达到省一级档案室标准。全县13万已婚育龄妇女都有了自己的计生个人档案，实行分级挂牌管理和人口计划挂牌管理，还逐步推行了微机管理，让全县的计生工作走上了规范化、科学化的轨道。

 

在实际工作中，欧阳玉模总是勇于开拓创新。他上任后，推出了一系列有利于群众生育观念转变的新举措：他组织人员摄制了郴州地区第一部计生电视专题片《警钟长鸣》，在县电视台连续播放了一个月，用真实的案例告诉群众超生的危害；他编写了全区第一本《少生快富奔小康典型简介》，收录了全县50个少生快富的家庭案例，被地区计生委评为“计生创新奖”；他还全面普及计生知识和“五期”（青春期、新婚期、孕产期、育儿期、更年期）教育，仅1994年一年，全县就举办婚前培训班和计生基础知识教育培训班520多期，为育龄群众咨询服务13万人次。

 

在黄沙坪镇调研时，欧阳玉模发现，乡镇计生服务站功能单一，大多只做节育手术，群众有其他需求，比如优生优育咨询、妇女病普查等，都得不到满足。他提出了独到的见解：“乡镇计生站不能只做‘手术台’，要由节育型向管理型转变，再向科技型发展，实行一站多能，为群众提供全方位的服务。”

 

在他的指导下，黄沙坪镇计生服务站扩建了房舍，增加了优生优育咨询室、妇女病普查室、不孕不育诊治室等，还配备了先进的检查设备。服务站的医生不仅会做节育手术，还会为群众提供孕前检查、孕期指导、产后护理等服务。很快，黄沙坪镇计生服务站成了全县第一个“一站式”计生服务中心，周边乡镇的群众都慕名而来。

 

1996年，欧阳玉模又在全区率先开展了创建“计划生育合格村”的活动，把工作重心下移到村组。他要求全县498个村都做到“有班子、有房子、有牌子、有内容”——有专门的计生工作班子，有固定的计生服务场所，有醒目的计生宣传牌子，有丰富的计生宣传内容。同时，他还充分发挥计生协、青年、妇联等组织的作用，形成了以村党支部为核心、各组织齐抓共管的工作合力。

 

欧阳玉模常说：“我是农民的儿子，我知道农民的苦，也知道农民的盼。做计生工作，不能只想着‘管’群众，更要想着‘帮’群众。只有让群众感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他们才会真心支持计生工作。”

 

1995年初，他在调研中发现，很多群众之所以想超生，除了“重男轻女”的观念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担心老了没人养，担心家里劳动力不足，日子过不好。针对这个问题，他提议创建“三三金桥基金会”，由县、乡、村三级各出一点资金，群众自愿入股一点资金，建立基金会，重点扶助计生家庭，帮助他们发展生产、脱贫致富。

 

他的提议得到了县委、县政府的支持。很快，“三三金桥基金会”在全县推广开来，到1997年底，全县已创建基金会120个，融资数百万元，确立了1000户计生家庭为重点扶助对象。

 

六合乡河田村是计生委的联系点，那里地处山区，土地贫瘠，交通不便，村民生活困难，计划外生育率也很高。欧阳玉模多次到河田村调研，和村民一起商量脱贫的办法。他发现，村里有两条小河，河里的沙子质量很好，适合出售。于是，他帮助村里协调资金，办起了2个采沙场，每年能为村里创收10万元。他还积极争取项目资金，修通了1.5公里的村道公路，解决了村民出行难、运输难的问题。

 

最让村民感动的是，欧阳玉模发现村里没有一口像样的水井，村民们平时只能喝雨水和河水，一到下雨天，河水浑浊，喝了容易生病。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亲自跑到县水利局，软磨硬泡，终于争取到5000元资金。然后，他组织村里的劳力，在村边找了个水源充足的地方，打出并修砌好两口水井。

 

当清澈的井水从井里涌出来时，村民们喜出望外，纷纷拿着水桶来打水。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大娘，捧着一碗井水，喝了一口，激动得眼泪都流了下来：“活了一辈子，终于喝上干净的井水了！欧阳主任，您真是我们的大恩人啊！”

 

村民们为了感谢欧阳玉模，自发地在井边立了一块碑，上面刻着“小康井”三个大字。他们说：“这口井不仅让我们喝上了干净水，更让我们看到了过小康日子的希望。”

 

在欧阳玉模的帮助下，河田村的计生家庭都有了自己的致富项目：有的养牛，有的种果树，有的搞养殖。村里的计划外生育率逐年下降，连续三年被评为“计划生育合格村”。

 

除了帮助计生家庭脱贫致富，欧阳玉模还特别关心育龄妇女的健康。他在全县推行“妇女病免费普查”活动，组织县计生服务站的医生下乡，为育龄妇女免费检查身体。1996年，他还在县计生服务站设立了“优生优育咨询门诊”，聘请专家坐诊，为准备怀孕的夫妇提供免费咨询和指导，降低新生儿缺陷率。

 

黄沙坪镇的王大姐，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夫妻俩很着急，想再生一个（当时他们已有一个女儿）。欧阳玉模知道后，亲自带他们去县计生服务站检查，发现王大姐患有妇科疾病，影响生育。他为他们联系了省里的专家，经过治疗，王大姐终于怀上了孩子。孩子出生后，王大姐特意带着孩子去感谢欧阳玉模：“欧阳主任，谢谢您！如果不是您，我可能这辈子都圆不了做妈妈的梦。您不仅帮我们治病，还告诉我们优生优育的知识，真是太感谢您了！”

 

欧阳玉模笑着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只要你们日子过得好，支持我们的计生工作，就是对我们最大的感谢。”

 

很少有人知道，欧阳玉模患有多年的高血压，平时血压高达160/120毫米汞柱，每天清早醒来，都会感到胸闷作呕，经常头晕目眩。医生多次劝他住院治疗，他却总是把开出的住院证悄悄藏在口袋里，很少跟家人和同事提起。他知道，计生工作正处在关键时期，他不能离开岗位。

 

他的办公桌抽屉里，总是备着降压药，一感到头晕，就赶紧吃一片。妻子心疼他，每天早早起来给他熬中药，装进保温瓶让他带着上班。“老欧，你这样拼下去不行啊，身体垮了，什么工作都干不了了。”一天深夜，妻子起夜时发现他书房的灯还亮着，推门进去，看到他正趴在桌上整理调研材料，眼睛里布满血丝。

 

欧阳玉模从文件堆里抬起头，笑了笑，声音有些沙哑：“没事，我身体好着呢，扛得住。等这段时间忙完创建‘计划生育合格县’的验收工作，我就好好休息几天。”

 

妻子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摸了摸，还是温的：“药喝了吗？医生说你这血压，不能太累，要按时吃药。”

 

“喝了，喝了。”欧阳玉模嘴上应着，手里的笔却没停。他知道妻子说得对，但他实在放心不下——验收工作迫在眉睫，全县39个乡镇的材料需要审核，几个后进村的整改情况需要复查，他必须亲自把关，不能出一点差错。

 

在欧阳玉模的工作日程表上，从来没有“大礼拜”和“节假日”的概念。他每年在乡镇和村组调查研究、检查督促的时间超过240天，相当于大半年都在乡下跑。白天走访调研，和群众拉家常、听意见；晚上回到住处，不管多晚，都要把当天的情况整理成笔记，思考第二天的工作安排。

 

1996年冬天，桂阳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气温降到了零下几度。欧阳玉模冒着严寒，去流峰镇检查计生服务站的建设情况。车子走到半路，旧吉普车突然抛锚了——发动机冻住了，怎么也打不着火。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周一片白茫茫的雪野，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司机小周急得满头大汗：“主任，这可怎么办？要不我们打电话让乡里来接？”

 

欧阳玉模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笑着说：“没事，等太阳出来一点，发动机化冻了就好了。我们正好趁这个时间，看看路边的村子。”说着，他拉着小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旁边的村庄。

 

村民们看到两个“雪人”走进村，都很惊讶。当得知是县计生委的欧阳主任时，大家纷纷拉他们进屋烤火、喝热茶。那天，他们在村民家里待了两个小时，听了很多群众对计生工作的意见和建议。直到过路的一辆货车帮忙把吉普车拖到附近的修理厂，他们才继续赶路。

 

回到县城时已经是深夜，雪花还在飘。欧阳玉模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办公室，把白天在村里听到的情况整理成材料，一直忙到凌晨三点。第二天一早，他又准时出现在办公室，召开会议，研究如何解决群众提出的问题。

 

同事们发现他脸色不对，嘴唇发紫，一摸额头，滚烫滚烫的——他发高烧了。刘明德硬把他送到了医院，医生检查后，严肃地说：“欧阳主任，你必须住院治疗！高血压加上重感冒，很容易引发并发症，很危险！”

 

欧阳玉模却摆了摆手：“医生，不用住院，开点退烧药和感冒药就行。我回去休息一下，明天还要上班，验收工作不能耽误。”

 

医生急了：“你这情况怎么能上班？必须留院观察！”

 

最后，在医生和同事们的强烈要求下，欧阳玉模才勉强同意在医院观察一天，但他提出一个条件：把需要审核的材料带到病房，他在病房里办公。

 

那天，病房里成了他的临时办公室。他一边输液，一边翻看材料，时不时还打电话询问工作进展。刘明德看着他疲惫的样子，心疼地说：“主任，你就不能好好休息一天吗？工作我们会处理好的。”

 

欧阳玉模笑了笑：“没事，这些材料我不亲自看一遍，心里不踏实。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欧阳玉模的这份拼劲，像一束光，照亮了身边的每一个人。计生委的年轻干部小王说：“以前觉得计生工作没意思，混日子就行。但看到欧阳主任都这么拼，我们年轻人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现在每天跟着他下乡、搞调研，虽然累，但觉得很充实，很有意义。”

 

渐渐地，整个计生委的工作氛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过去的人心涣散、消极怠工，变成了现在的积极主动、团结奋进。大家都憋着一股劲，想跟着欧阳玉模干出点成绩，改变桂阳计生工作的落后面貌。

 

 

四年时间，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短暂的一瞬，但对桂阳县计划生育工作来说，却是一段翻天覆地的变革岁月。

 

在欧阳玉模的带领下，桂阳县的计划生育工作实现了“逆袭”：计划外生育率从他上任时的18.7%大幅下降到3.2%，优生优育观念深入人心，群众对计生工作的满意度从不足50%提升到90%以上。桂阳县的计生工作在全省的排名上升了十多个名次，从过去的“后进县”一跃成为“一类县”，连续三年保持在全省先进行列，彻底摘掉了“黄牌警告”的帽子。

 

更让人惊喜的是，曾经被视为“烫手山芋”的计生工作，如今成了大家眼中的“香饽饽”。不少乡镇干部主动申请调到计生系统工作，他们说：“现在的计生委，风气正、干劲足，跟着欧阳主任干，有奔头！”

 

1996年、1997年，在县人大常委会组织的“双服务十佳单位”评选中，欧阳玉模带领的县计生委连续两年榜上有名，而且得票数都闯入了前5名。评选现场，有2000多名来自各行各业的代表投票，其中不少是普通群众。当结果公布时，刘明德感慨地说：“这真是没想到啊！以前我们计生委，群众躲都躲不及，现在竟然能得到这么多群众的认可。这说明，只要我们真心为群众办事，群众就会记在心里。”

 

1997年7月3日上午，桂阳县计生“三优”（优生、优育、优教）基地正式开业。基地占地30余亩，建有优生优育咨询室、儿童早期发展中心、计生培训学校等，是当时郴州地区规模最大、功能最齐全的计生服务基地。前来祝贺的市计生委领导、县乡党政干部，看着崭新的基地，都忍不住伸出大拇指：“欧阳主任，你真有远见！这不仅是桂阳计生工作的里程碑，也是我们地区计生工作的样板！”

 

站在“三优”基地的门口，欧阳玉模眺望着远处的群山，思绪万千。从1993年5月到现在，四年多的时间里，他带领计生委的一班人，克服了资金短缺、人员不足、群众抵触等重重困难，把一个“小、散、弱”的机关，建设成了一个团结奋进、充满活力的集体；把一项“老大难”的工作，打造成了全省的先进典型。

 

他想起第一次下乡时，群众关门闭户的场景；想起三叔摔门而去时的失望眼神；想起在雪地里推车、在病房里办公的日子；想起同事们从消极怠工到积极奋进的转变……所有的酸甜苦辣，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满满的成就感。

 

但欧阳玉模并没有满足于此。他清楚地知道，计划生育工作任重道远，不能有丝毫松懈。在他的办公桌上，已经摆好了下一步的工作计划：进一步深化计生宣传教育，让“少生快富”的观念真正扎根群众心中；完善计划生育技术服务网络，实现乡镇计生服务站“一站多能”全覆盖；建立计生家庭长效帮扶机制，让更多计生家庭感受到政策的温暖。

 

有人问他：“欧阳主任，你都五十多了，还这么拼干什么？差不多就行了。”

 

他总是笑着说：“计划生育是国策，只要我还在这个岗位上一天，就要尽到自己的责任。我是农民的儿子，能为家乡的老百姓做点实事，让他们的日子过得更好，我就满足了。”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国策园”的草坪上，给整个园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芒。欧阳玉模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心里平静而坚定。四年来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但他无怨无悔——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国策守护者”。

 

桌上的电话响了，是妻子打来的，催他回家吃饭。欧阳玉模温和地答应着，挂了电话，开始整理桌上的文件。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又会有新的工作等待着他：可能要去乡下走访计生家庭，可能要去乡镇检查服务站的工作，可能要和同事们一起研究新的帮扶政策……

 

这就是欧阳玉模，一个普通的计生委主任，一个不平凡的国策守护者。他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却用日复一日的坚守和付出，在桂阳大地上写下了一曲感人至深的奉献之歌。他就像一棵老樟树，扎根在这片土地上，默默守护着国策，也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