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丰碑
来源:解放军报
天地丰碑
作者:■王建生 中国作协会员
有人说,一次天山行,回味一辈子。
我深以为然。巍巍天山,集春夏秋冬四季风光于一日,汇蓝天白云雪山草地河流诸多美景于一条公路,怎能不叫人反复回味?
然而,行走天山独库公路,最值得回味的还是人,是一群把人生的美好年华悉数交给天山的筑路老兵。
40多年前,他们用原始落后的工具在这里战冰雪,斗顽石,开山辟路。他们凭借军人的钢铁意志攻克了高原冻土等一系列世界级的筑路难题,数千人在工程中流血负伤,168名战友献出年轻的生命。于是,横贯天山的独库公路融进了他们血脉,成了老兵们一辈子的牵挂。每年夏秋,独库公路开放通行的那段时间,都会有老兵相互邀约,重走天山路。他们转山转水,别无他求,只为寻觅当年的足迹,只为看望长眠于天山的战友。
我有幸,能在美丽的天山邂逅他们。
那天,当独库公路博物馆的大门在朝阳中徐徐开启时,我在人群中瞧见了他们——一群身着迷彩服的老兵,有男有女。上前打听,果然是当年的修路战士。他们虽然年近古稀,可是个个精神矍铄。一位戴着眼镜的老军人非常健谈,他姓张,40多年前曾任工程兵某部的宣传股股长。在一组展现冰雪地窝子场景的老照片前,张老兵打开记忆的闸门,回忆起当年宣传队以雪地作舞台,为战士们演出的每一个细节。
来到“决战玉希莫勒盖”展区,他指着另一个戴眼镜的老兵说:“你是政委,你来讲。”
“玉希莫勒盖隧道海拔3280米,隧道地质条件差,渗水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官兵苦战8年,先后有21人牺牲在隧道……”老政委动情了,讲述中几次哽咽。在一块展牌上工整地抄写着一首诗,是一名老兵重回独库公路时所作,题目是《诗和远方》:“在我的心里,有一个遥远的地方/那里驻扎着我的营房,也是我的故乡/在我的心里,有一个神秘的地方/我在那里筑路,也在那里扛枪/在我心里,有一种思念常挂在心上/那是留疆的战友,此情永不能忘/在我的心里,怀有无尽的忧伤/天山长眠的英雄,还在护佑国防/在我的心里,常驻着西北边疆/那里有我的故土,是我心中的诗与远方。”
大家情不自禁朗诵起这首诗,从一个老兵开始,到一群人跟上,饱含激情的声音回荡在展览大厅。
“这个就是我”“那个是你”……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在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上指指点点。那是宣传队演出后的合影。我仔细端详,还真的就是她们,岁月改变了她们的容颜,但那饱含激情的眼神,至今未曾改变。
另一块展板上抄写着一首歌词,歌名为《战天山》。词作者是军旅诗人叶文福,曲作者叫曹振中,也是当年的一名工程兵,此时他就站在展板边。还是那位老政委说:“唱一遍。”老兵们迅速集合,分男女列队。“车轮滚滚,马蹄踏踏。我们的队伍向天山进发。千里烟尘,万里风沙。挡不住我们前进的步伐。告别了北国草原,告别了渤海浪花。告别了岭南稻海,告别了长江三峡。前进,前进,万里征程不歇马。前进,前进,天山脚下安下家……”歌声唱出了军人出征的步伐,你听,千军万马正向天山开来;歌声唱出铁锤敲打钢钎的节奏,你看,每一锤都是稳准狠,敢教日月换新天。歌声凿开了时空,照片上稚气的面庞与眼前衰老的容颜映照重叠,奔流的时光又瞬间凝固,40多年前劈开群山的呐喊重新沸腾,成为又一次不可磨灭的印记。
我敬爱的老兵啊,归来还是战士!
我想起几天之前,听过的另一群筑路老兵的歌声。
那天,微风细雨,喀什河腾起点点浪花。一队老兵身着草绿色军装,高举当年的红旗,庄严地走进吐尔根烈士陵园。他们来自四川成都,一行15人,天山是他们的第二故乡。当年,他们团担负巩玉段至巴音布鲁克的筑路任务。二营五连老兵姚加军写了不少回忆文章,他始终忘不了连队的烈士们。这天,老姚来到烈士墓前,逐一行过军礼,大声说:“五连姚加军来看你们了。”在二排长石博涛烈士墓前,几个老兵并成一排,集体脱帽默哀。礼毕,一名高个子老兵弯下腰来,轻轻抚摸墓碑上冰冷的名字。老兵姓余,那次玉希莫勒盖隧道内塌方,他就在石排长的身边。是石排长高声呼喊“塌方,快撤”,敦促他和全部战友安全撤离,而最先发现塌方迹象的石排长却被石块埋没。“石排长如果不顾及战友撤离,自己也能跑掉。”老余的嘴唇翕动半天,才说出这句话。
风从峡谷深处涌起,吹拂老兵们鬓角的白发,却吹不散他们眼中积蓄的泪水。离开陵园时,有人提议唱支歌。提议得到响应,有人说唱《咱当兵的人》,有人坚持唱《战友之歌》。最终,他们把两支歌都唱了。
歌声粗犷,仿佛穿透冰冷的雪峰,去叩醒长眠的战友。这威武而深沉的旋律,承载着他们共同的身份认同、牺牲与荣光。它将个人的情感熔铸成一种更为磅礴的力量——那是对人生价值的确认,是对生命坚韧的礼赞。此刻,老兵们正用歌声,向青春、向战友、向这座用生命征服的巨山,作最庄严的报到。
我豁然醒悟:这横亘天山的独库公路,不正是一座竖立于天地间的丰碑吗?
王建生留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