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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信奉棍棒教育的父亲(散文)
〇姚 远
从记事起,在我心目中最害怕甚至有点小怨恨的人就是我的父亲,以至于少年时几次想出走少林寺学习武术,朦胧意识中要抵御和对付的一个重要人物就是我的父亲。然而,当我后来学了武术已经能够同时搏击三四个小伙子的时候,只要听到父亲威严的一声咳嗽,我仍然吓得鼠窜而去,因为,那是我的父亲。
对于父亲的感情是复杂的,对于他的惧怕和窃怨甚至贯穿了我的整个少年时期。不知是生活的愁苦过早地夺走了他的欢颜,还是他对于子女的教育始终相信“给好心不给好脸”——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见过他一张温情的笑脸。只有在爷和婆的面前我才能看到他完全恭顺的一面。也只有在他们面前,爷爷的一声断喝就能够阻止住他即将落下来的那重重的巴掌。虽然,在爷爷那里也只有过一次,但我记忆尤深。一方面,父亲为避免让老人生气一般不会在他们面前动手,另一方面在爷爷的认知里棍棒教育也是理所当然的。
挨揍似乎贯穿于我整个青少年成长时期。哪怕屑小的事情——孩子吃饭不小心摔碎了一只碗本已经吓得惊恐无措,迎来的仍然是狠狠的几个巴掌。记得,有一年农历大年三十,当全村人都沉浸在打扫屋舍、蒸年馍的喜庆气氛中时,我忘记是犯了什么错被父亲揍了一顿落荒而逃。及至晚上回家,正值母亲在蒸年馍,我急忙推拉和我差不多一般高低的风箱,似乎想将功补过。这时候听到父亲回家的脚步声,吓得我本能地躲在母亲的腿背后。没想到父亲还是出去找了一根绳子,将惊恐的我拉出来痛揍了一顿,直到我已经厉声尖叫,他们才意识到,我的腰部被摁在了刚刚用滚烫的开水烫熟的猪食里,我的腰部自然是一大片严重的灼伤,而整整一个年节全家都过活在不愉快之中。
印象里,由于哥哥体弱多病性格温顺,父亲的手从来没有落在过他的身上,甚至重重的呵斥也不曾有几次。好在我还有一个可以同时挨打的比我小一岁的弟弟。小时候只要看到气氛不对我拔腿就跑。而弟弟就是“死顶”,顶在那里让父亲越打越气,越气越打,所以从小到大弟弟似乎挨的打是最多的。当然,兄弟姐妹里现在比较有出息的也是他,幸许和这个不无关系。我不但能够及时开溜,也富有反抗精神——大概十岁左右的那年夏天,正值农忙时节。收麦是农村最苦最累最高强度的活计,人人干得精疲力尽人人累得气燥火燎,我不记得因为什么事情惹了父亲生气,他顺手操起根棍子就追了出来。小孩子慌忙而逃,眼看逃脱不掉,我迎面将一只重大十几公斤的铁盆水踢翻在地,试图阻止他追赶的脚步,然而,我稚嫩的脚丫子也被踢裂了骨头,拖着一条腿整整跛了一个夏天。
在我人生成长中有两次重大机遇,父亲却对我起了阻碍作用,至今想起来不知道是对还是错。第一次是初中毕业,我以武术专科95分的成绩被当时陕西的一所武术学校录取。父亲坚决不让去,他把我为了训练自制的所有的简陋的刀枪器械说是扔在枯井里了。其实,在他去世之后我在牛槽底下挖出来已经锈迹斑斑的一大堆废铁,这是后话。我的体育老师坚决支持,认为这是我发挥特长,尽快改变农村娃命运的重要机遇。而语文老师找到家长则极力反对,因为我的作文一直在班里是范文,如果哪一次没有被当做范文读我便认为是极大的耻辱。我的父亲直接阻止了我,用的方法当然是他习惯的伎俩——毒打和威严,还有他已经拿捏住我不愿让他伤心的屈从。第二次,我和同村另外一个小伙伴以15岁的年龄冒充18岁,应招验兵顺利通过,当年在富平招兵的是北京卫戍部队,而当已经体检完毕开始发衣服的时候,我的父亲用锁子把我锁在了家里。他在屡遭抓壮丁的旧社会所形成的古板印象里,“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后来,当我因高考落榜在工地上四处打工,而我当兵的表哥回来说,只要有写作特长在部队上能够发展很快的时候,父亲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抹歉疚,其时距他离世大概只有一年的时间。
虽说父亲是个文盲,是个沉默寡言不会用语言只能用棍棒教育孩子的人,但也有几次让我惊讶和崇拜。一次,他竟然在我干活劳累耍赖的时候,无意间完整地背诵出了孙中山的“总理遗嘱”,这使我第一次知道有一个叫“孙中山”的大人物并且为此吃惊,也是村里其他人根本想不到的。尤其是在夏天收麦子的时候,村里人的草帽以及装粮食的口袋上,他书写的毛笔字总是工笔正楷、苍劲有力,似乎很有功底,以至于村里很多人将口袋拿来让他写。那时候我们内心里就感到非常的骄傲。去年,已经年过七十的堂兄来北京,在饭桌上聊起此事还是感慨不已。而对于子女的读书,他认为农家子弟不会有什么出息,能认识几个字只要不被骗就行了。他认为读书是学校里的事情,而回到家里只有永远干不完的活计。有一次,我因为看书烧火烧焦了饭,他进来径直将书扔到火里,然后重重赏了我一巴掌,他是可惜心疼那锅被烧糊的苞谷碴子。
父亲是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民,心底里却充满了善良和正义。每当门口来了要饭的叫花子,哪怕我们已经不够吃了他却仍然要请他们进来吃几口,晚上甚至把无家可归的人安置在生产队的饲养室和他一起住。每逢冬天,生产队用玉米面、红薯粉制作的饸饹粉条到别的村子去叫卖,这个差事一定会是为人实诚的老父亲,别说到邻村给亲友们秤高秤低,即便大清早自己要出门,也别想说在架子车上面拽一把粉条给自己吃。那时候我为他那份正经古板生过气,及至后来,发现那份可贵的品质使自己受益匪浅。
对于父亲,让我至今想起来感到真正愧疚的是两次给我筹备学费。第一次是在小学三年级,开学都快一个月,村里其他小孩早已去了学校,而我由于没有两块钱的学费上不成学就在家里大哭大闹。我妈在旁边说:“只怪你大(关中方言,对父亲的称呼)没本事。”这时候父亲恰好从外面走进来。我就扯着嗓子故意大喊“谁让他没本事?谁让他没本事?”一向脾气暴躁的父亲竟意外没有揍我,只是低着头走进屋子默默转了一圈又出了门。当晚父亲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第二天早晨醒来我看见头枕的砖头旁边放着一沓皱皱巴巴的两块钱,全是一毛两毛凑起来的……长大以后尤其是自己当了父亲,回头想起来,儿子当着父亲的面说他无能这无疑是撕下了一个男人在孩子面前最后的一点尊严,是对老人家莫大的羞辱。时至多年以后,当延安大学“我从延安走来”栏目组记者来京采访,我谈起此事竟然而致落泪失态,它对我来说永远是心中隐隐作痛的一根刺。
第二次是在高考预算交报名费的时候,因为一时交不起,年关将至父亲带我到学校找一位当教务主任的远房亲戚,请求能不能宽限一些时日而遭拒绝。外面冰天雪地,身体都已经冻得僵硬,而那位远房亲戚都不曾请我们进去暖和一下。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我跟在父亲后面穿过村镇,看见他不断被狂风吹得打趔趄的瘦小的身影,我的心里充满了愧疚和悲怆。其时,距他查出癌症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
次年夏收,接连几场雨将农民收获的喜悦打得支离破碎,有许多碾打下来的未碾打下来的麦子都发了霉长了芽,农人们都失望地回了家。而父亲,在麦垛子旁边搭起一个草棚,守护着已经碾打下来的麦堆,一辈子将土地视做生命的他,似乎只有这样心理上才踏实一些。我披着蛇皮袋子去给他送饭,看见蜷缩在一堆麦草里面的一点破布,叫了几声才从破布里面冒出来一颗灰白干瘦的头颅,然后看见枯槁的脸型和两只浑浊的眼珠,他默默地看着我,看着我,没有任何声响,我的心里升起无尽的酸楚,陡然意识到眼前的父亲将不久会离开这个世间。
随后就是高考,我以五分之差的成绩败北,去了外地打工准备挣补习学费。及近年关当我在工地上被叫回来,看到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父亲。医生告诉我肝癌晚期已经无可救药。在我苦苦哀求之下,大夫说动手术有十万分之一的成功率。我绝望而依然地坚持即便砸锅卖铁、拆房子卖地也要救自己的父亲。当我在医生办公室里卷起袖子请求尽快抽血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个曾经让我惧怕甚至怨恨的人,竟然是我可以舍弃自己的生命极力挽救的人。
当中医西医、巫婆神汉都宣告无效的时候,我们似乎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为父亲准备好棺材、衣服,静静地等候死神的降临。大年初一晚上,我们弟兄三人轮流守护在他身边。据说初一阴气最重,是重症病人病情随时可能恶化的时候。白天整整下了一天的鹅毛大雪,晚上一点多父亲突然睁开眼睛说,看见了他的父亲、母亲、大妈、弟弟,等等,都是去世的亲人,他们围在他的身边喋喋不休。 我们还都是不更世事的孩子,心中充满了惊恐。父亲说去给他们烧点纸让他们安心过年。母亲坚决不让去,我觉得老父亲的这点愿望还是可以给满足的。按照风俗需要一个人去,而且要一边走一边念叨招呼着把他们领出门去拿钱。哥哥从小胆子小,弟弟比我小,那就只有我去。门外的风雪很大,隔着门都能听到风神雪神的凌厉叫声。我嘴里念叨着:爷呀、婆呀,跟我去拿钱。话一出口,浑身的毛孔都已经惊悚起来。独自一人走到距离村子北边将近二里地的一个十字路口。当我壮着胆子在风雪中艰难地将把纸点着,逐个称呼着去世的人来拿钱的时候。我的头皮发麻,头发嗖地一下子全部直立起来,直到父亲去世很长时间才平复下来。我勉强支撑着在凌乱的风雪中等待其化为灰烬,而这个时候,四边周围早已经响起咚咚的战鼓声、纷纷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夹杂着风雪的啸叫声而乱作一团,仿佛有一大堆面孔在空中看着我,抬头却什么也没有。我急忙用脚踩灭火星,害怕被风刮扬起来烧着附近的麦草垛子。然后转身往回走,按照父亲的吩咐,即便背后发生天大的事情都不允许回头看。我一边往前走一边听见后面一大堆乱纷纷的声音,然后就不停地回头看,回头看,及至最后什么也不顾地撒开脚丫子奔跑起来,跑一会儿转过身,对着空中狂吼几声用以自己壮胆增威。一口气跑进家 “哐当”一声把门关住,一下子靠着门框瘫软在地上。哥哥弟弟把我抬进了房子。第三天,父亲溘然而去。
就这样,一辈子信奉棍棒教育的父亲走了,留给我无尽的思念和悲伤。
后来,在人生的道路上,经历太多风雨的洗礼,经历太多社会的毒打,我一次又一次顽强地站立起来,方才意识到,父亲的棍棒教育是对我真正步入人生的预演,他为我披上一层搏击人生的厚厚的铠甲。后来,面对教育自己孩子的无力感,我更加怀念一辈子不会用语言却用他的“棍棒”教会儿子如何为人处世,如何勤俭节约,如何独立坚强的老父亲。我对儿子说,在学业方面,我儿子比你爷爷的儿子强;但在教育孩子方面,我父亲比你父亲强。
作者简介: 姚远,中国国防科技工业文化交流协会副秘书长,军工文化首席专家,《军工文化》杂志主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