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独奔
文/韩寒(江苏)
炉火早已熄了,最后一点暖意被窗缝间渗入的寒气勒毙。屋宇在风的捶打下呻吟,像一口被擂响的破钟。睡意是全然的叛徒,不知藏匿去了哪个角落。于是,一个念头,带着刀锋的锐利与冰凉,毫无征兆地劈开了混沌的思绪——出去,去那风暴的中心。
没有缘由。或者,缘由太多,多到彼此纠缠,反而成了一个“无”。我只是脱下臃肿的寝衣,从衣橱深处扯出那条压了许多年的裙子。是夏日的质地,柔软的棉,印着早已黯淡的、模糊的花枝。皮肤触到它的刹那,一阵战栗,不知是因它的凉,还是因这举动的疯。
推开门的瞬间,世界不是迎接我,而是将我一口吞没。
风是看不见的巨灵,挟着雪霰与雨点,如同挥舞着无数冰冷的鞭子。它嚎叫着,不是人间的任何一种声音,倒像是太古的洪荒被释放,充塞于天地之间每一寸缝隙。空气稠得如同冰水,呼吸一口,从鼻腔到肺叶,都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遍。裙子——那单薄的、可笑的屏障——立刻被撕扯、浸透,紧紧吸附在皮肤上,成了一张冰冷且即将凝结的皮。
跑。我命令自己。
起初是跌撞的,腿脚在巨大的阻力下僵硬如木。脚下的积雪与冰水混合物,发出“嘎吱”、 “噗呲”的、令人牙酸的交响。路灯早已罢工,黑暗是绝对的,唯有偶尔天边被风撕开的闪电,像一道惨白的伤口,将天地万物于一刹那间照得狰狞毕现——扭曲的枯枝,狂舞的雪幕,路面破碎的光影。随即,雷声滚滚而来,不是夏日的爆裂,而是沉闷的、碾压式的,仿佛天神驾着沉重的铁轮,从我们头顶的苍穹辘辘而过。
奔跑成了一种与毁灭的对抗,也成了一种向毁灭的献祭。寒冷像细密的针,从每一个毛孔扎进来,起初是尖锐的痛,继而变成一种灼热,最后,竟奇异地生出一种麻木。仿佛这肉身不再属于我,它只是一件在风暴中飘摇的器物。而那被暖室、被羽绒、被理智层层包裹的“我”,却从这濒临冻结的躯壳中,一丝丝地被剥离出来,变得清醒,变得轻盈。
我想起许多事。想起白日里书房里那杯永远喝不完的、温吞的茶;想起与人交谈时那些精确计算过的、不痛不痒的词语;想起无数个被规划、被期待、被安置得妥妥帖帖的日夜。我们的一生,不就是努力将自己塞进一个尺寸合适的套子里,以求风雨不侵么?我们畏惧的,又何尝是此刻体肤的寒冷,分明是那种被排斥在“正常”与“安稳”之外的、失序的危险。
可这危险,此刻,正散发着一种近乎邪异的魅力。
裙子吸饱了雨水与雪,沉甸甸的,像一副铁铸的枷锁,却又因其彻底的湿透,反而与风暴融为一体,不再抵抗。奔跑因而获得了一种奇异的节奏。我不再是为了去往某个地方,奔跑本身就成了目的。风迎面灌来,我就迎上去,仿佛要将它饮尽;雪片砸在脸上,我就承受它,仿佛那是庄严的敷粉。我的呼吸粗重,在冰冷的空气里拉出一道道白汽,旋即被风扯得粉碎。这疲弱的、属于人的热气,在这天地狂暴的吐纳间,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却又多么固执。
我在与什么赛跑呢?是与这必将过去的寒夜?是与那个在暖室中辗转反侧、心思黏稠的自我?抑或是,与某种终将到来的、更大的虚空?
一道极亮的闪电,几乎就在头顶劈开。世界在那一秒,失去了颜色,只剩黑白两色,如同曝光过度的底片。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仰起头,任由冰冷的液体冲刷我的脸。就在那绝对的、震耳欲聋的雷声降临之前,万籁竟有了一瞬的真空。我听见了——或者说,我以为我听见了——一种寂静。那是风暴眼里的寂静,是毁灭核心处的宁静。
我忽然明白了。我这荒谬的奔跑,这单薄的裙子,并非是为了征服什么,也并非是一种反抗。它或许,只是一次交付。是将人的渺小、脆弱、迷惘,以及那点不甘于被温吞吞噬的疯魔,全然交付给一种更大、更野蛮、更不由分说的力量。像远古的巫,在狂舞中将自己献祭给神明,以求神谕。而我求取的是什么?我并不知道。或许,这奔跑的过程,这承受的本身,就是全部的回答。
力气终于耗尽。我扶着身边一棵光秃的树干,大口喘息,身体像一片在枝头狂颤的最后的叶子。风暴依旧,但某种东西改变了。它不再仅仅是外部的压迫,它进入了我的内部,成为一种背景音,一种新的基调。
缓慢地,我转向来路。那一点微弱的、家中的灯火,在无边的黑暗里,竟显得无比遥远而温暖。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艰难。身体的热量在离去,剧烈的颤抖开始掌控我。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从深深的泥淖里拔足。
当我终于再度推开那扇门,将自己从风暴的巨口里夺回时,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笼罩了我。脱下那件湿透的、像第二层皮肤一样紧贴身体的裙子,它“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沉重地,像一具蜕下的蝉壳。
热水流过身体,带来针刺般的复苏的痛痒。我坐在重新燃起的炉火边,裹着厚厚的毛毯,像个刚刚从一场大病中幸存的人。
窗外,风雨雪的咆哮并未停歇,但在我听来,那声音已变了。它不再是无理的暴君,而像是一首雄浑而古老的催眠曲。它曾将我彻底撕碎,又似乎在那些碎片里,悄悄地归还了我一点什么。
我闭上眼,那在黑暗中顶着风暴奔跑的、穿着夏裙的的身影,仿佛已是前世的幻影。而我知道,总有一些夜晚,一些风暴,需要你脱下所有甲胄,独自奔赴。不是为了寻死,而是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生。那件湿透的裙子,此刻正静静地躺在角落,它不再是一件衣裳,它是一个证据,证明人曾如何脆弱而勇敢地,与整个冬天的狂暴,赤诚相见。
韩寒,江苏省连云港人,1990年出生,江苏海洋大学毕业,连云港公益协会会员。国企工作,多年来,在省以上报刊发表文学作品百余篇(首),诗文被选入多家文学作品选集,江苏省作协“壹丛书”入选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