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漫漫长路）

.

.

（山径文学社是1985年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一群少数民族青年自发组建的群众性业余文学组织。）

.

家乡的白鹭

.

【龙毅鹏】

.

（广西钦州白鹭飞）

.

手动点开“背景音乐”：《磯村由紀子-风居住的街道》.mp3

.

.

　　清晨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打开“学习强国”。看到广西钦州湾白鹭飞翔的视频，不禁感慨万千，思绪也飘回了老家那片白鹭齐飞、“雪映半天”的奇观之中。

　　我的老家在湖南省邵阳市绥宁县鹅公岭侗族苗族乡高坪村。2016年底，湖南省实行撤乡并村改革，老家与毗邻的俵团村一同并入太平村。那里山清水秀，流水潺潺，空气清新，犹如世外桃源。房屋左侧是一排古木参天的大树，有红枫、红椆树（又称赤皮青冈）等树木；右边是一片野山茶林；屋后则是修长挺拔的楠竹林。稍远处，也有不少古树巍然耸立。特别是左侧的古树，大多高达六十米以上，树龄达二三百年。最高的一棵红椆树，树龄239年，高度超过百米，胸径需四五名成年男子才能合抱。它们如灯塔般矗立在村中，每年夏天吸引成千上万的白鹭前来栖息。白鹭聚集得多了，树叶常被厚厚的白色鸟粪覆盖，远望白皑皑一片，在阳光的照射下，树叶随风翻卷，泛着道道银光。我们住在古树旁，每每从树下走过，常有鸟粪从空中落下，即便快步躲闪，也难幸免。那难闻的腥味混杂着各种气味，令人不适，尤其在天晴吃饭时，更觉饭菜无味，难以下咽。

.

.

　　记得当年清晨起床，站在堂屋门前的台阶上，眺望湛蓝的天空。一旦有白鹭带头起飞，齐聚古树的鸟群便齐刷刷地倾巢而出。霎那间，成千上万只白鹭齐飞天际，呀呀的叫声响彻云霄，半空中白茫茫一片，如同三峡大坝泄洪，又如同《西游记》中天兵天将驾云而至。傍晚时，成群结队的白鹭飞临古树，那真是“落霞与群鹭齐飞，碧野共长天一色”。那壮观的景象，至今难以忘怀。

　　白鹭来此栖息，极有规律，跟春燕临门一般。每年清明时节，它们便如约飞临。先是一小群前来探路筑巢，两三天后的清晨，大军便悄然而至。它们以水田里的泥鳅、鳝鱼和溪河中的鱼虾为食。禾苗刚长出五六寸时，白鹭便踏着浅浪，在大小水田里纵横穿梭，“逐鹿中原”，四处捕食。我读初中时，周围山冲的水田里，随处可见这些愣头愣脑、傻得可爱的白鹭。闲来观察，发觉白鹭捕食颇有讲究：刚会飞的幼鸟常在古树附近的水田中觅食；身强力壮的则飞到一二十里外的地方“打拼天下、开疆拓土”。种田的农民一看到自家田里站有白鹭，便忍不住地吆喝几声，惊得白鹭东奔西跑。次数多了，白鹭却也渐渐熟悉了这种“游击战”，不再惧怕，与人们玩起了躲猫猫。由于白鹭家族庞大，周围十里八村的小鱼小虾、泥鳅鳝鱼几乎被它们吃尽。古树下的人行道上，随处可见它们吃剩的残渣——半截鳝鱼、泥鳅和鱼头，遍地狼藉，尤其在酷热的夏天，那难闻的气味，实在令人作呕。

　　树上居住的白鹭家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早晨五点半左右，它们便倾巢而出，给我们吹起了起床号；傍晚六点左右，便陆续回营。至傍晚七点便能做到“军港静悄悄”。古树枝条细密，为它们筑巢提供了很多便利。它们如神仙般悠然生活于此，也为我们的童年增添了不少乐趣。

　　不过，它们看似无忧无虑，实则也面临不少危险，有的来自自然，有的来自人类。

　　夏天，古树枝条上常缠绕着小蛇。它们凭借柔软的身体，爬到树梢，吞食幼鸟和鸟蛋。小蛇鸠占鹊巢，酒醉饭饱之后，便挪在那儿不动了。刚能飞小鸟站在不远处的枝条上，眼鼓鼓地瞪着这些“烧杀抢掠”的可恶之徒，可又无可奈何。起初我并未察觉，直到一次在树下仰望，竟发现枝条上盘踞着五六条蛇，有的甚至重达四五斤。那时我不到十岁，大惊失色之余，赶紧叫来刚从田里回来的爷爷，连声说“这蛇万一掉到我们头顶上，可怎么办？或蛇掉下来爬到家里来，我们还怎么敢进屋？”他却见怪不怪，说：“蛇是不会自动掉下来的，因为上面有好吃的东西在等着它们。”这些盘踞在树枝上的蛇，表面上一动不动，其实它们是在伺机而动，守株待兔。不过，一旦幼鸟长大能飞之后，树上的蛇便减少了，因它们的奢望逐渐变成了黄粱美梦！

　　对白鹭影响最大的，还是人类。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物质还不是很丰富，每年夏天，周边乡镇的年轻人常来打鸟取乐。起初他们步行几十里赶来，后来条件好了，便骑自行车、摩托车而来。记得有一次，东山侗族乡的东山村和阳溪村来了近二十人，肩扛火铳，手拿弹弓，雄赳赳地沿着田垄走来，如同“鬼子进村”。他们站在树下四处张望，寻找着打鸟的最佳位置。还绕到我家屋后的半山腰，一打便是两三个小时。这些人兴趣可浓，有的人身手还很好。有两个身手敏捷的年轻人还自带折叠木楼梯，攀援树藤，爬到古树半腰处，去抓活鸟带回家去饲养。他们放火铳时，叭叭叭，枪声连连，响彻山谷，惊得白鹭魂飞魄散，四下纷飞。

　　爷爷奶奶见他们惊扰白鹭，便苦口婆心地劝阻，可年轻人哪里听得进。当民办老师的老爸，就是碰上他们，也会一声不吭的。唯有母亲脾气大、嗓门高，常与他们讲道理，要他们学会换位思考：“你们这样经常来打鸟，既影响了白鹭的安宁，也影响了我们的生活！”记得有次一位穿红衣服、白色“摔脚裤”的年轻时髦男子，还跟老妈对骂了十几分钟，真是“张飞不服马超”！对这种不听劝的，母亲更是厉声斥责，直至他们落荒而逃。

.

.

　　老家门前的古树浑身是宝，不仅为白鹭提供了栖息地，也为乡亲带来不少实惠。椆树高大笔直，材质坚硬，曾是铁路枕木的理想原料，深受铁路部门的喜爱。红椆树结的果子，可制成“椆木豆腐”，老百姓尤为喜爱。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秋天来临时，捡果子的男女老少络绎不绝。一排红椆树上挂满了果子，如遇风吹树摇，红椆木上落下的果子，常常发出“沙沙”的响声，如同冬天半空中的雪粒子撒到地上，“大珠小珠落玉盘”，奏出和谐曼妙的乐章。

　　红椆果可是好东西，呈金字塔形，长长尖尖的，外面有一层紫红色的薄壳包裹着，如同尖板栗一样。它的果子可是制作豆腐的天然食材，老百姓捡回家磨成豆腐，比大家最爱的栗木豆腐更好吃，比用酸水制作的本地有名的“东山豆腐”味道更好。记得当年奶奶常清早叫醒小姑姑，带我和弟妹去捡果。那时全村来捡果子的人不少，四五十人司空见惯，多时能达上百人。由于古树下面是水田，很多果子都落到田泥中，秋收后，老百姓用手指从田泥里把果子一颗一颗地抠出来。那捡果子的场面真是壮观，树下的斜坡人头攒动，田里都是弯腰捡果子的老百姓，大家有说有笑，人声鼎沸，犹如赶集一般，好一派热闹场景，真是一幅活脱脱的山水田园画！在缺肉的年代，椆木豆腐堪称美味。也许那时正值红椆树的青春孕育期，每年落下的果子真不少！因为我家占据地理之便，常能早出晚归。别人未到时，我们已捡到了不少果子；傍晚别人一走，我们还可检漏。有时晚上九、十点钟突然刮风，树上的果子象急雨般的掉落下来，一家人便赶紧动身，那怕睡觉了也要起床动身，打着火把去捡。但老娘后来说：“椆木果子是天上掉下的，下次就是果子铺满地，也不能去捡多了，更不必跟邻居去争捡，毕竟大家生活都不容易，能吃上几餐椆木豆腐，改善一下伙食，总归是一件好事。总不能因为自家临近而占尽便宜，让乡民暗生怨恨！”旺年时，一次能轻而易举捡上四五十斤，最多一次我家捡了上百斤。那美妙的口感至少40年没有品尝了，至今想来仍回味无穷。

.

.

　　白鹭每年聚集于老家古树，形成一道美丽风景，大约始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改革开放初期，特别是1980年土地承包到户后，农民种粮积极性高涨。那时农药化肥用得少，农田泥鳅鳝鱼多，小河清澈鱼虾丰，为白鹭提供了理想的生存环境和丰富的食物。立秋时天气转冷，这群候鸟便陆续南飞，至白露时全部撤退。我家旁的古树似是它们迁徙的重要通道，每年如期而至，又如约撤退，一夜之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般景象持续了二十多年。约2000年后，白鹭的数量曾一度有所减少。那些年，随着农业生产方式的变化，特别是农药化肥的使用，水田中的泥鳅、鳝鱼大量减少，加上溪流中的鱼虾因人为捕捞受到影响，白鹭的食源大不如前。古树也渐显老态，特别是九十年代末的几场大雪，压断了不少枝条。有一年大雪封山两三个月，家门前高大的枫树和椆树断枝无数，古树如失“半壁江山”。2000年爷爷去世后，树上栖居的白鹭也似乎一年少似一年。2017年，门口一棵古椆树因裸露主根而腐烂倒下，为安全起见，次年只得将旁边摇摇欲坠的红枫砍掉。所幸的是，中间那颗高大的红椆树带着旁边两棵依然巍然屹立，仍为白鹭提供栖息场所。

.

.

　　令人欣慰的是，近些年来，随着大家环保意识的增强和生态保护措施的落实，家乡的山水又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小溪里的水重新变得清澈，田间的泥鳅、鳝鱼也慢慢多了起来。村民们也更加珍惜身边的自然环境，不再随意打扰这些远道而来的白色精灵。去年我回乡时，惊喜地发现，那些久违的白鹭又翩跹而至，三三两两栖息在苍翠的古树梢头，或优雅地掠过水面，或轻盈地漫步田间。虽然数量不及当年鼎盛之时，但那洁白的身影、悠然的姿态，已足以让人心生愉悦与希望。

　　今年国庆回家看望父母，父母身体尚好，说起白鹭的回归，脸上也洋溢着欣慰。长年在外，回乡的次数渐少，故乡的山水、亲人、朋友，还有那充满灵性的白鹭，都成为心中最珍贵的记忆。

　　人与自然，相依相存。白鹭的来去，不仅是岁月的痕迹，更是生态环境变迁的见证。故乡是难忘的，在他乡漂泊越久，“故乡容不下肉身，他乡容不下灵魂”的感觉越发真切。望着眼前重现的点点白影，我由衷地相信，只要绿水长青、良田沃土得以守护，那片洁白的身影定会越来越多，故乡白鹭齐飞的壮丽风景，也将不止于回忆，而成为可以期待的现实。（2025.10.16）

.

（那飞翔的素影，是心中最珍贵的记忆）

.

　　【作者简介】龙毅鹏（1968－ ），男，苗族，湖南绥宁人。湖南省邵阳市档案馆党组书记、馆长，一级调研员。

.

【推荐阅读山径文学社作品】

点击链接龙毅鹏作品－点击此处

点击链接《山径文学社小记》－点击此处

.

（记得关注我）

.

【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