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里的第一场雪
文||轩源
这雪,是踩着秋的脊梁来的。寒露的节气才过,塞北的秋正酽到好处,像一坛将满未满的酒,高粱涨红了脸,白杨树摇着金灿灿的铜钱,一切都铺陈着一种饱足的、最后的辉煌。可这雪,偏不理会这成熟的仪典,它来得那样急,那样蛮横,仿佛一个不容置喙的君王,用一纸冰冷的诏书,便要改朝换代。
起初,还能看出些犹豫,是雨雪交加的混沌,分不清是告别还是迎接。但很快,雪的意志便占了上风。那不再是飘洒的柳絮,而是亿万支斜刺里杀出的白色箭镞,带着呼啸的风,密集地、不停地射向这片尚且温热的土地。你听那声音,不是温柔的窸窣,而是“沙沙”的、干燥的摩擦声,像巨大的筛子在头顶不停地摇晃,要把整个天空的骨殖都筛落下来。它落在尚且墨绿的草叶上,草叶不堪重负,发出一声细微的“咯嘣”,便折断了腰;它覆在晚开的野菊花上,那金黄的花盘瞬间凝固,成了一枚镶嵌在冰雪里的勋章。这不是覆盖,这是一种强权的、物理意义上的征服。天地间所有的声响——秋虫的哀吟、落叶的叹息、流水的呜咽——都被这单一的、霸道的沙沙声吞噬了。
然而,秋是不肯轻易就范的。它的魂,还顽强地附着在万物之上。这寒露时节的雪,也因此带上了一种矛盾的、滑腻的黏稠。它不像深冬的雪那般纯粹、干爽,而是湿漉漉的,带着秋末最后一口呼吸里的水汽。它死死地黏住所能触及的一切,于是,你便看到了世间最奇崛的雕塑:红得发黑的高粱穗,被冰凌与雪的混合物包裹着,成了一簇簇燃烧后又瞬间凝固的白色火焰;杨树枝桠上未落的叶,被冻结在透明的冰甲里,叶脉还清晰可见,仿佛琥珀里的昆虫,保留着生命最后一刻的姿态。这不再是单纯的白,这是白与无数种色彩绝望的拥抱与纠缠,是生与死在进行一场盛大而惨烈的鏖战。
经过一夜北风的淬炼,这纠缠有了结果。清晨推开门,那股凛冽的、带着金属腥气的寒,直刺肺腑。昨日的湿雪,全冻成了坚硬的、棱角分明的冰堎,在初升的、有气无力的太阳下,反射出千万道刺目的、冰冷的光。这光,不是温暖的,而是像碎玻璃的锋芒,看得人眼睛发痛。脚踩上去,不再是“咔嚓”的脆响,而是一种更决绝的、刀刃刮过骨头的“锵锵”之声。那早行的马车,车轮碾过这冻透了的路面,发出的也不再是鞭炮的脆响,倒像是无数面冰锣玉鼓被同时敲碎,那声音清冽、短促、迸裂开来,带着一种与一切柔软和解绝缘的、绝对的冷硬。
我看见巷口那位皱纹比犁沟还深的老农,他伸出树根般粗糙的手,接住檐角垂下的一根冰凌。他并不看雪,也不看天,只是眯着眼,用指腹缓缓摩挲着那彻骨的寒冰,仿佛在阅读一本无字的天书。良久,他喃喃自语,那声音轻得像雪落:“地气还没沉到底呢,这雪,封不住它。”
我陡然一惊,如同被点醒。是了,这看似暴虐的、一统天下的白,其下盖着的,是何等滚烫的秋日!是土壤里根系的喘息,是草籽暗藏的生机,是万物在冰封之下,更加沉潜、更加内敛的呼吸。这第一场雪,它并非单纯的终结者。它是一位严酷的封印师,用冰冷的手掌,将整个喧腾的、扩张的秋天强行按下暂停。它逼迫着大地沉默,逼迫着生命向内审视,在绝对的静寂中,积蓄来年破土而出的力量。
原来,连接秋天与冬天的,并非一场温柔的雪,而是一场酷烈的、奠基式的仪式。寒露里的第一场雪,它以毁灭的姿态降临,却在不经意间,完成了对生命最深刻的庇护。它告诉我们,凋零并非尽头,冻结也非死亡,那看似无边无际的白,不过是宇宙换了一口气,为了下一个春天,能喷薄得更加浩荡。
作者简介:
赵景阳(轩源),男,1964年生,河北省人,中共党员,会计师,国企集团高管。
酷爱中华传统文化,诗歌爱好者,收藏爱好者,周易爱好者。业余进行诗歌创作,作品散见于都市头条,中华赵氏诗词等平台。
2023年8月荣获都市头条井冈山群第二届“十佳明星作者”荣誉称号;同年10月荣获历届十佳明星作者“争霸赛”三等奖第③名荣誉称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