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禾上的秋天
文/韩寒(江苏)
这秋天的田野,是静的,却又不全然是静的。你初看时,觉得四下里是一种庞大的、沉甸甸的静默,仿佛天地万物都屏住了呼吸,在等待着什么庄严的宣告。风,是有的,只是极轻,极缓,像一位怕惊扰了睡梦的慈母,只用她温柔的手,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梳理着那一片无垠的金色。于是,那千万株稻禾,便在这无声的抚弄下,微微地、微微地漾动起来。那漾动是极有韵致的,并‘:/.‘一只看不见的巨手轻轻地抖动着,表面便流淌起变幻不息的光与影的涟漪。这光景,竟有些像一片沉寂的金色海了,只是没有那骇人的涛声,有的只是一种安详的、满足的、慵懒的起伏。
我沿着田埂慢慢地走。田埂很窄,两旁长满了已经开始泛黄的狗尾草和一些不知名的、结着细小籽实的野草。我的裤脚拂过它们,便沾上了一层清润的凉意,是那即将消逝的秋露。走近了,那稻禾的形貌便愈发地真切了。它们并不算高,齐着人的膝盖,一根根,一簇簇,挨挨挤挤地站着。那支撑着它们的秆子,是瘦硬的,透着一种饱经风霜的韧劲,从底部泛着些微的、好看的淡黄色。而顶上的穗子,却是丰腴的、饱满的,沉甸甸地弯成了一个谦卑的、优美的弧形。那无数的谷粒,就密密地缀在这弧上,像是被能工巧匠用金线一颗颗缀上去似的。每一粒,都鼓胀着,仿佛包藏着一个微小的、圆满的宇宙。阳光从侧面斜射过来,给每一粒谷子都镀上了一圈毛茸茸的金边,那光芒并不刺眼,是一种内敛的、温润的光华,像上好的古玉,或是陈年的蜜糖。
我俯下身,凑近了细细地看。那谷粒的排列,竟是那样的整齐而富于韵律,像一首精妙的律诗,对仗工稳,平仄和谐。我忍不住伸出手去,用指尖极轻地触碰了一下那垂得最低的一穗。触感是粗糙而又光滑的,是一种奇异的矛盾。我稍稍用力,捻下几颗谷粒,放在掌心。它们安静地躺着,像几个酣睡的、金色的婴孩。我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剥开那层坚韧的、保护着它们的壳,里面便露出那乳白色的、半透明的米粒来了。这便是一切的根源了,是农人一年的汗与土,是餐桌上雪白的饭,是生命得以延续的最朴素、也最伟大的凭证。我将这粒新米放入口中,慢慢地咀嚼,起初并无味道,渐渐地,一股极淡极淡的、清甜的浆液,便弥漫在舌根了。这味道,是说不出的干净,也说不出的厚实。
这厚实的味道,忽然间便将我的思绪拉得很远。我想起春天的时候,这片田野该是何等的景象。那时,这里还是一片漾着的水光罢,嫩绿的、纤弱的秧苗,像一群怯生生的孩子,被农人那双布满老茧与沟壑的手,一株一株,稳稳地插入这片柔软的泥中。那时的风,该是暖的,带着些微腥的、泥土苏醒过来的气息。夏日呢,则是无边的、疯长的绿,是稻禾贪婪地吮吸着阳光与雨水,是农人顶着毒日,一遍遍地除草、施肥、驱虫,他们的脊背,被汗水浸透,又被烈日烤干,结成一层白色的盐霜。他们的身影,在广袤的、蒸腾着热浪的田野里,显得那样渺小,却又那样坚定。
而如今,这一切的辛劳,一切的期盼,都凝结在我眼前的这片无边无际的金色里了。这丰收,原来并非一个结果,而是一种完成。它完成了土地对汗水的承诺,完成了生命从萌芽到成熟的整个庄严仪式。这田野的静,原来不是空无,而是盈满之后的安详;这稻禾的垂首,原来不是疲惫,而是对大地最深的感恩。
我抬起头,望向田野的尽头。那里,有几间灰瓦的农舍,正升起几缕笔直的、若有若无的炊烟。那烟,在澄澈的秋空里,显得分外安闲。我想,那屋舍里的主人,此刻或许正坐在门槛上,嘴里噙着一杆旱烟,也这样静静地望着他的田野吧。他的心里,该是踏实的,平和的。一年的心事,到了秋天,总算可以轻轻地放下了。这丰收,于他,是仓廪的充实,是冬日里妻儿安稳的梦;于我,一个偶然的过客,却是一场灵魂的洗礼,让我这被城市的喧嚣磨得粗糙了的心,得以在这最本真、最厚重的静美里,浸润片刻,寻回一丝对生命本质的敬畏。
天色,不知不觉间,已染上了些许的橘红。夕阳的半个脸庞,已偎在了远山的肩头。那光线变得愈发地醇厚,像陈年的绍酒,流淌在田野上,给那原本灿烂的金色,又添上了一抹温暖的、殷红的醉意。风也似乎比先前凉了一些,吹过稻穗时,那“飒飒”的声响便更清晰了,像是一首古老的、无字的歌谣,在吟唱着关于土地、时光和轮回的故事。
我该走了。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秋日的田野,这片用亿万株稻禾写就的、沉静而辉煌的诗篇。我转过身,沿着来时的田埂缓缓归去。我的脚步,似乎比来时沉重了些,因为心里装满了这秋天的馈赠;却又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些,因为那稻禾谦卑的姿态,仿佛也教给了我一些什么。
回到那扰攘的人世间,我大约还是会继续我的匆忙。但我知道,往后每一个感到浮泛与焦躁的瞬间,我或许都会想起这个下午,想起这片无边无际的、金色的静默。那沉甸甸的、垂向大地的稻穗,将会一直立在我的心里,像一个永恒的、关于生命之重与生命之美的提示。
韩寒,江苏省连云港人,1990年出生,江苏海洋大学毕业,连云港公益协会会员。国企工作,多年来,在省以上报刊发表文学作品百余篇(首),诗文被选入多家文学作品选集,江苏省作协“壹丛书”入选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