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朴叙事中的亲情表达与伦理觉醒
—— 评王满院散文《我把我的父亲耽误了》
史飞翔
在当代散文创作中,亲情书写常陷入两种困境:要么过度依赖意象堆砌与抒情渲染,凌空高蹈,使情感沦为“精致的空洞”;要么局限于私人化的琐碎记录,尺水风波,难以触及普遍的人性共鸣。而王满院的散文《我把我的父亲耽误了》,却以一种“反精致”的质朴姿态,挣脱了这些束缚。
作为一篇以个人记忆为底色的散文,它没有华丽的辞藻、复杂的结构,甚至没有刻意的文学技巧,以一种近乎“大白话”式的叙述,将作者对父亲的愧疚、思念与反思娓娓道来。在看似平淡的叙事中,不仅饱含着沉甸甸的亲情重量,更通过对“孝顺”本质的追问,完成了一次深刻的伦理觉醒,为当代散文亲情书写提供了极具价值的文本范例。
一、“反精致”的叙事:质朴语言中的情感本真
当代散文创作中,“语言美化”已成为一种普遍的创作惯性—— 作者们热衷于锤炼字句、营造意象、设计抒情段落,试图以语言的 “精致度”彰显文本的文学性。但王满院却主动放弃了这种“技巧加持”,选择以最朴素、最直白的语言构建文本。这种“反精致”的叙事选择,并非作者能力所限,而是对亲情本质的精准把握:亲情作为最原始、最本真的情感联结,其力量恰恰在于不加修饰的真实,而非刻意雕琢的“美感”。
文本的语言风格贯穿始终的是“生活化”与“口语化”。文章开篇先交代父亲的身份与离世信息,“父亲王德才,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一辈子没上过学,也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是一个实打实的文盲”,没有任何形容词的堆砌,仅用“普普通通”“实打实”等口语化词汇,就勾勒出一位底层农民的基本形象;描述父亲丧事筹备的场景,“总管就执事安排着,明天谁去联系打墓的,谁去联系乐人,谁去联系服务队等等”,完全采用乡村生活中的日常表述,仿佛读者就置身于那个忙乱而有序的农家院落;回忆早年家庭困境时,“每年春荒时节,家里就揭不开锅了”“父亲经常夹着口袋外出借粮”,“揭不开锅”“夹着口袋”等极具生活质感的短语,瞬间将读者拉回到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些语言没有文学性的“包装”,却如同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生活的本貌与情感的原貌。
更值得注意的是,文本中的情感表达始终与叙事融为一体,拒绝 “脱离叙事的抒情”。当作者向母亲隐瞒父亲死讯,在饭馆试探着说 “我大这次病的比较重,医生说,可能还要做手术”时,没有直接描写“我”的紧张与痛苦,却通过母亲“有了警觉和质疑”的反应,以及“我”刻意延长吃饭时间的举动,将内心的挣扎含蓄传递;当车子驶到村口,母亲看到白帐子瞬间明白真相时,“我急忙抓住她的胳膊,说:‘妈,我大已经不在了。你要挺住,这时候你要给儿长精神啊’”,简短的对话与动作描写,比任何抒情都更能体现“我”的崩溃与强撑。这种 “以叙事代抒情” 的方式,让情感始终扎根于具体的生活场景,避免了空泛的煽情,反而更具穿透力—— 读者不是被“说服”着感动,而是被“带入”着共情。
在“精致化”成为文学创作主流追求的当下,《我把我的父亲耽误了》的质朴叙事恰恰彰显了另一种文学可能性:语言的力量不在于华丽,而在于真诚;情感的传递不在于渲染,而在于真实。这种“反精致”的选择,让文本回归了散文的本质——“我手写我心”,也让亲情在不加修饰的叙述中,展现出最本真的重量。
二、愧疚与追悔:私人记忆中的普遍情感共鸣
散文写作的核心在于“真实性”,但“真实”并不等同于“有价值”——只有当私人记忆能够触及普遍的人性命题时,文本才能超越个人经验,获得更广泛的共鸣。《我把我的父亲耽误了》以“我把父亲耽误了”作为核心情感线索,将个人的愧疚与追悔,延伸为当代人普遍面临的亲情困境,从而让私人记忆具备了公共价值。
作者的愧疚感贯穿全文,且呈现出多层次的内涵。最直接的愧疚源于父亲离世当天“我”的选择:作为市政府副秘书长,“我”因陪同领导视察交通项目,未能第一时间赶到医院,错过了可能的救治机会。“我为什么当时把工作看的那么重”“如果我当时立即离开视察现场去医院”,一连串的自我追问,道出了当代人普遍面临的“工作与亲情的冲突”。在快节奏的现代社会中,“忙于工作而忽略家人” 几乎是无数人的共同经历,作者的追悔,恰恰击中了这一集体痛点——我们总以为“来日方长”,却忘了“世事无常”,这种“来不及” 的遗憾,是跨越身份、阶层的共同情感。
更深层的愧疚则源于“日常的疏忽”。作者作为长子,坦言自己 “很少坐下来和父亲聊聊天,拉拉家常”,每次回家都是“买些吃的、用的,把药带回去,留些零花钱”,便匆匆离去;甚至多年来都没给父亲照过一张单独的照片,连遗像都要从合影中剪辑。这种“物质尽孝而精神缺位”的状态,更是当代亲情关系的典型写照:我们习惯以 “物质回报”弥补对家人的亏欠,却忽略了老人最需要的是陪伴与倾听。作者对“最后一顿饭”的回忆尤为动人:父亲多次念叨“很长时间没见你了”,“我”才抽空接他来家里吃了一顿饭,却没想到这竟是永诀。“这顿饭竟成了我和父亲最后的午餐”,一句平淡的感慨,蕴含着无尽的悔恨——这种“忽略日常”的愧疚,比“错过最后一面” 的遗憾更令人揪心,因为它折射出我们对亲情的普遍“轻慢”:我们总以为家人会永远在原地等待,却忘了时光的残酷。
文本中还有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细节:给父亲办丧事时,才发现这么多年竟然没给父亲照过相,想找一张像样的照片作为遗像都找不到。最后,只好从父母外出旅游的合影中,剪辑了一张照片作为遗像。这一细节不仅是“疏忽”的证明,更隐喻着父亲在家庭记忆中的“缺席”——作为家庭的支柱,父亲一生为家人操劳,却从未成为家人“刻意记录”的对象。这种“缺席”并非个例,而是传统家庭中父亲形象的普遍写照:他们沉默寡言,默默付出,却常常被家人视为“理所当然”,直到失去后才发现,他们的身影早已刻入生命的每一个角落。作者对照片的追寻,本质上是对“被忽略的父亲”的追寻,这种追寻中的愧疚,让无数读者想起自己的父母——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陪伴,其实都是不可复制的珍贵。
私人记忆的价值,在于它能成为一面镜子,让读者照见自己。《我把我的父亲耽误了》中的愧疚与追悔,虽然源于作者的个人经历,却精准地触及了当代人普遍的亲情困境:工作与亲情的失衡、物质与精神的错位、日常与永恒的矛盾。正是这种“私人痛”与“公共痛”的重叠,让文本超越了个人回忆录的范畴,成为一部能引发广泛共鸣的 “当代亲情启示录”。
三、“孝顺即顺”:个体反思中的伦理觉醒
优秀的散文作品不仅要“呈现”现实,更要“反思”现实。《我把我的父亲耽误了》的深刻之处,在于它没有仅停留在愧疚与追悔的情感层面,而是通过对父亲生前经历与离世原因的回溯,完成了对 “孝顺”本质的重新认知,实现了个体的伦理觉醒。
文本中,作者与弟弟的“好心”最终都酿成了遗憾,这成为触发伦理反思的关键。弟弟因担心父亲独自种地可能摔倒,便“骗”父亲来自己身边帮忙,实则是想让他脱离农活、避免危险。但他忽略了父亲“忙惯了”的生活习惯——父亲一生勤劳,“是村上每天第一个开头门的人”,闲下来反而“心里不痛快,吃饭不香,睡觉不踏实”。这种“以爱为名”的干预,打破了父亲的生活节律,最终间接导致了悲剧的发生。作者自己也曾因“担心安全”,拒绝了父亲去甘肃武威走亲戚的请求,直到后来通过报旅行团的方式才弥补遗憾。这两件事共同指向一个问题:我们眼中的“为老人好”,真的是老人想要的 “好”吗?
正是基于对这些“好心办坏事”的反思,作者提出了“孝顺,顺才是根本”的核心观点:“对老人孝顺,首先要顺,顺着他的心愿,让他高高兴兴地生活,心情舒畅地做事。不能把你的意志强加给他,打破了他原来的生活规律,他反而不适应。”这一观点看似简单,却直击当代孝顺伦理的核心误区——我们常常以“子女”的视角定义 “孝顺”,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老人,却忽略了老人作为独立个体的需求与尊严。父亲想去武威,不仅仅是“走亲戚”,更是想在“儿女都长大成人、大儿有出息”后,找回曾经因贫穷而失去的“面子”;父亲坚持种地,也不仅仅是“勤劳”,更是想通过劳动证明自己的价值,保持与生活的联结。弟弟和“我”的“干预”,本质上是剥夺了父亲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这种“爱”的背后,隐藏着对老人需求的漠视。
“孝顺即顺”的伦理觉醒,还体现在作者对父亲“精神世界”的重新发现。作者回忆起父亲房间里常年贴着毛主席像,“每次进房间,一抬头就能看见”,每年扫房都要亲自糊好破损的边缘;在北京参观毛主席纪念堂时,父亲“突然放声大哭”。这些细节让作者(也让读者)意识到,这位不识字的农民父亲,有着自己的精神信仰与情感寄托——毛主席在他心中,是“大恩人”,是改变家庭命运的象征。而过去的“我”,却从未真正关注过这些精神层面的需求,只停留在物质层面的“尽孝”。这种“重新发现”,让“孝顺即顺”的内涵更加丰富:“顺”不仅是顺应老人的生活习惯,更是尊重老人的精神世界,理解他们的情感需求。
在传统孝道观念逐渐被现代生活解构的当下,“孝顺”的定义变得模糊而多元。《我把我的父亲耽误了》通过个体的惨痛教训,提出 “孝顺即顺”的观点,不仅是对传统孝道的现代诠释,更是对当代亲情伦理的重要补充。它提醒我们:孝顺不是单向度的“给予”,而是双向的“尊重”;不是以“爱”为名的“控制”,而是以“顺”为核心的“理解”。这种从个体反思中提炼出的伦理智慧,让文本的价值超越了文学本身,成为对所有当代人的亲情警示。
《我把我的父亲耽误了》没有复杂的结构、华丽的语言,也没有宏大的主题、深刻的哲理,它只是一篇“说真话、抒真情”的非虚构散文。但正是这种“简单”,让它在当代亲情书写中脱颖而出:它以质朴的叙事回归情感本真,以私人的记忆触及普遍共鸣,以个体的反思完成伦理觉醒。在文学创作越来越追求“技巧”与“深度”的今天,这篇作品提醒我们:散文的力量终究源于“真诚”——对生活的真诚、对情感的真诚、对自我的真诚。当作者敢于直面自己的疏忽与遗憾,敢于将最脆弱的内心暴露在读者面前时,文本便有了打动人心的力量;当私人记忆能够与普遍的人性命题相连,当个体反思能够触及公共的伦理困境时,散文写作便有了超越个人经验的价值。
《我把我的父亲耽误了》刊发于《延河》上半月刊2025年第8期
史飞翔,著名文化学者、作家、文艺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陕西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陕西省首批重点扶持的一百名青年文学艺术家、陕西省“百青人才”、陕西省“百优人才”、陕西省“双百人才”。曾获陕西省委宣传部、陕西省作家协会、陕西西部网联合颁发的“陕西省十佳优秀散文作家”称号。陕西省散文学会副会长、陕西省吴宓研究会副会长、西安市高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长期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已出版《陕西作家研究》《陕西当代作家研究》等著作23部,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