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辉成
秋天的风带着三分凉意,刚刮过村口的老槐树,细碎的槐叶就簌簌地落在窗台上,有的还沾着未褪尽的绿,有的已染了浅黄,像给窗台铺了一层碎玉。厨房里,母亲正弯腰揭砂锅的盖子,一股混着黄芪甘香的热气腾地冒出来,裹着鸡肉特有的鲜味,漫得满屋子都是暖气。“秋燥伤肺,得用土鸡补补。”她一边说,一边用筷子轻轻扎了扎锅里的肉——那是前一天特意去城郊菜场买的散养鸡,皮色金黄,肉质紧实,脚爪上还沾着未褪尽的泥点,是真正在田埂上啄食草籽、槐花落果长大的。
这让我想起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里写的那些土鸡,它们不是笼中待宰的牲畜,而是“有精神气息”的生命,“日日看着人忙忙碌碌做人,人也目睹它们辛辛苦苦过活”。就像这老槐树下的日子,鸡啄食落果,人捡收槐叶,万物都在时光里循着自己的节奏生长。砂锅里的鸡肉已经炖得酥烂,筷子一夹就能脱骨,汤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花,像撒了层碎金。母亲往我碗里舀了大半碗汤,又挑了块带皮的鸡腿肉,“多喝点,你总说脑闷气短,这汤最养肺气。”我捧着瓷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喝一口汤,黄芪的微甘裹着鸡肉的鲜,顺着喉咙滑下去,连带着胸腔里的燥意都淡了。窗外的枫叶正红得浓烈,几片叶子被风吹得贴在玻璃上,和锅里的暖香相映,倒像是把整个秋天的温柔——槐叶的静、鸡肉的鲜、汤气的暖,都装进了这碗人与土地共生的汤里。
等街上的梧桐叶落尽,槐树枝桠变得光秃秃的,北风就带着寒气来了。冬至前几天,母亲就开始忙活:提前用清水把羊肉泡了三天,每天换两次水,去尽膻气;当归切成薄片,生姜拍碎,连红枣都要选颗粒饱满的,一个个去核。徐兆寿在写凉州风物时说,这里“自古畜牧甲天下”,羊肉是刻在西北人骨子里的暖,就像《斯文凉州》里记载的,旧时窑工们总盼着宰羊的日子,一锅热汤就能驱散窑下的寒湿,就像我们在寒天里盼着母亲的羊肉汤,盼的是那口能暖到心口的踏实。
冬至清晨,天还没亮,厨房里就传来咕嘟咕嘟的声响——砂锅里的羊肉正和当归、生姜一起翻滚,汤色渐渐变成琥珀色,辛暖的香味从门缝里钻出来,把寒夜的冷都驱散了。“冬至大如年,得喝碗羊肉汤,暖到开春。”母亲把炖好的羊肉盛进粗瓷碗里,又往汤里卧了个荷包蛋,蛋黄凝而不流,裹着鲜美的汤汁。我吹着热气喝了一口,羊肉的鲜嫩、当归的醇厚、生姜的辛辣,在嘴里融成一团暖气,顺着胃往下走。父亲坐在旁边,就着羊肉汤吃着饺子,“你妈这手艺,比饭店里做的还地道。”母亲笑着摆手,又给我们添了汤,“这羊肉属火,冬至阳气初生,得用这‘火味’护着,就像凉州人靠祁连山的雪水养羊,靠羊肉暖身,都是老祖宗的生存道理。”窗外的路灯还亮着,昏黄的光映着飘落的细雪,落在光秃秃的槐树枝上,积了薄薄一层,屋里却暖得像另一个世界,碗里的汤冒着热气,连说话都带着暖意。
等屋檐下的冰棱化了,槐树枝上冒出嫩红的芽尖,春天就踩着软风来了。菜市场里的春笋刚上市,带着泥土的潮气,母亲总会挑几支粗壮的,外壳还沾着湿泥,剥开就能看到嫩白的笋肉。“春气生肝,容易上火,得用鸭肉平一平。”她把鸭肉切块,冷水下锅焯去浮沫,再和切好的春笋一起放进砂锅,加几片生姜、几颗葱段,慢火炖着。风会改变所有人的一生,这春日的风大概就是如此,吹醒了槐芽,吹软了笋尖,也吹得鸭肉褪去了冬日的厚重,变得清润起来。
不多时,砂锅里就飘出清润的香——鸭肉的鲜混着春笋的脆嫩,没有冬日肉汤的厚重,倒带着春日特有的清爽。母亲盛出一碗,春笋切得滚刀块,咬起来脆生生的,鸭肉炖得刚好,不柴不腻,汤清味鲜。“你这几天总说烦躁,这鸭汤最疏肝气。”我夹了块春笋,嚼着脆嫩的口感,喝一口汤,连春日里容易冒的火气都平和了。饭后,母亲端来一盘刚洗好的草莓,鲜红的果子裹着水珠,咬一口酸甜多汁,和刚喝的鸭汤相映,倒像是把春日槐芽的鲜嫩、春笋的清新与甜意都尝遍了。
家里的灶台上,常年摆着一口小砂锅,里面总炖着黑豆猪骨汤。母亲说“猪肉属水,能润肾燥”,所以不管季节怎么变,这锅汤总少不了。她选的猪骨是带筋的筒骨,敲开骨髓,和提前泡发的黑豆一起炖,慢火熬上一下午,汤变得浓稠,黑豆炖得软糯,一抿就化。这让我想起徐兆寿在《西行悟道》里写的,西部人的养生从不是刻意为之,而是藏在日常的烟火里,就像凉州人爱喝的茯茶,看似平淡,却藏着平衡身体的智慧;就像我家老槐树下的日子,没有华丽的食材,却有这碗常热的汤,藏着最朴素的滋养。我熬夜加班回来,锅里总留着热汤,盛一碗喝下去,骨髓的香混着黑豆的甜,润得喉咙舒服,连熬夜后的口干都淡了。母亲总说“不用刻意补,日常喝着就好”,原来最熨贴的滋养,从不是山珍海味,而是这一碗常温热的家常汤。
霜降过后,萝卜就到了最甜的时候。母亲会在菜场挑几个青萝卜,表皮光滑,敲起来清脆,说“霜降萝卜赛人参”。她把萝卜切滚圆,和焯水后的牛肉块一起放进砂锅,加一小块陈皮去腻,灶里烧着晒干的玉米芯,木柴噼啪作响,像刘亮程笔下那些有温度的器物——老槐树的枝桠、灶上的砂锅、锅里的肉,都在时光里静静释放着力量。牛肉属土,像田埂上的暖阳,能暖透脾胃的虚寒,而萝卜的清润又刚好中和了肉的醇厚,炖出来的汤不油不腻,萝卜吸满了肉香,咬下去软绵多汁,牛肉炖得酥烂,嚼着满是鲜味。
感冒初愈,没什么胃口,母亲就炖了锅牛肉萝卜汤。我喝了两碗汤,吃了几块萝卜,原本发沉的脾胃竟慢慢舒服了。她坐在旁边看着我,笑着说“老祖宗的道理没错,什么季节吃什么,身体自然舒坦”。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照在砂锅里,汤面上的油花泛着光,像撒了层碎银;老槐树上的叶子虽已落尽,但枝桠舒展,透着一股沉静的劲儿。
原来五畜与五行的智慧,从来不是书本上生冷的字句,而是藏在刘亮程笔下“万物有灵”的村庄里槐树下的土鸡、灶边的砂锅,藏在徐兆寿书写的“凉州风骨”里寒地的羊肉、日常的茯茶,藏在一日三餐的烟火气里。秋日的土鸡补肺,是槐叶簌簌声里人与土地的对话;冬至的羊肉暖阳,是西北寒地最实在的生存哲学;春日的鸭肉疏肝,是槐芽春笋里藏着的季节密码;日常的黑豆猪骨润肾,是平淡日子里的妥帖守护;霜降的牛肉健脾,是器物与食材共舞的温情。不必刻意求全,也不用执着于“补”,只需顺着季节的流转,循着身体的感觉,选那碗恰好熨帖的食味。
就像此刻,母亲又在厨房里揭砂锅的盖子,热气裹着香味漫出来,我走过去,看见锅里的牛肉正咕嘟着细泡,萝卜在汤里浸得透亮。她回头看见我,笑着说“快盛一碗,刚炖好的,暖脾胃”。我捧着瓷碗,指尖暖,心里也暖,忽然明白,刘亮程说的“心地是最远的荒地”,或许正是被这些烟火气——槐叶的静美、热汤的温暖、母亲的笑靥——慢慢耕耘成沃土的;而徐兆寿眷恋的“原乡”,也藏在这一口口与季节相守的滋味里。老祖宗留下的养生之道,从来不是什么深奥的学问,不过是让身体跟着食物的温度,慢慢融进岁月的平和里,一餐一饭,皆是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