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子的那天,正赶上溪钓开放。路的两边停了好几辆小车,柳树遮掩下的溪岸,早已站满了人,个个都神情专注地盯着水面,浮漂在水中立着,鱼儿在水里游动,人们的眼睛随着它的游动来回穿梭,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这是钓鱼人的常态,比做任何事都要上心,没有人闲聊,也来不及说话。在这段水境内,一年一度的放钓很不容易,对于爱好者来讲,是一个漫长的等待。
村子的人,几乎没人知道这条小溪的来历,它流出大北厢,叫做朱红溪,沅水的一条小小的支流,顶上端,是源头,原本没名姓的,黄家人依水而居,就叫“黄家河”,很霸蛮地称名,然而,无论怎么看,它都不像一条河,不过一股山水而已。如此称呼,像是村子里埋藏了很多年的暗语,没人猜透,也没人去猜。包括我,无瑕顾及于此,更来不及去细想,这条小溪里究竟藏有多少鱼?或者,到底有没有鱼?
这次回到老家,是为了老屋改造的事,年前定好了的。无奈时间仓促,转眼就到了八月间,我性子急,感觉怠慢很久了。转过一片树林,路的尽头,母亲已站在那老楠树下候着,像我每次离家时一样,静静地站在那儿,双手搭在一根竹子拐杖上。父亲不出来,他在杀鸡设宴,忙着招待我这位“稀客”,见了面,寒暄几句,又去忙自己的去了。
我沿着老屋转悠,细细端详着,这座父母亲手缔造的屋子,显然很老很旧了,木板腐烂了,椽领起了泡沫,瓦片稀疏,可以透风漏雨,撂晒阳光了。这座老屋,原也崭新,坐东朝西,阶岩前一股细水流着,塔子里的石板常年浸蚀,有些地方已结了青苔。一个懂风水的熟人见了,连说了几个“好”,说是上天的眷顾。靠近西面,有个龙印,东边一个龙门,不规则的石头砌成。族上人也说,这是一个宝地,八十年一转,要出相公了。后来,有几家搬离了,这个两手推车的屋场,就显得有些冷清。九十年代初,母亲执意要将木屋转一个方向,坐西朝东,说也奇怪,几十年过去了,那股凉水却干涸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犯了什么忌?或者,老屋已彻底改变了命运。我无法猜想,找不出任何的理由。仿佛老屋积攒了千种滋味,够你品尝,够你咀嚼,够你回味。有那么一丝不舍,亦有那么一丝惶愧。
原本我是不用操着心的,父母衣食无忧,又不远行,老屋虽然破旧点,将就着住,还是有用的。然而,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房前屋后,坑坑洼洼,老人一不小心摔了跟头,岂不落得个没趣?于是,兄弟姐妹几个一合计,决计要重修老屋了。妥当的办法有三种,沿着堂屋拆去半间,修几间套房,此上策,但需证照全齐,一时难以置办。干脆拆掉所有的木屋,重新修建砖房,不过所需时间更长,况且,我与弟在市区有房,老了回不回来住,尚未可知,铺张了许多钱财,不划算,此下策。以我之见,折中而取,拆去所有的偏檐,换掉瓦片,修一个厨房,卫生间,洗澡间,几间卧室,然后将四周的路面硬化,置设好塔子边沿的护栏。这样,既可住人,又保留了老屋的模样,此乃不失为上策。掐指算来,从动工那天算起,除去自然因素耽搁的时间,工匠慢手慢脚的原因,四个月时间足矣,赶在年前收工,不在话下。我觉得这是很简单的事情,挑个日子就好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事情还真不是那么简单,眼看中秋就要拆屋,突然,村里管事的又说拆不了,一些手续还未办好,乡里也没个准信,看来这事勉强不得,不然村里要挨骂。此番,我正是为了这事回来的,路过村部看了看,想探个究竟,村干部不在,都下溪观钓去了。
我只好坐等,心里只犯嘀咕,拿不准主意了。父亲见我有些颓丧,也不说话。他是个闷人,只顾着抽烟。据说,父亲年轻时唱过阳戏,旦角扮相,大抵因那身子单薄,别无好的角色了。我却从未听他唱戏,半句都没有听过,究竟唱得好不好听,恐怕这辈子都无缘了。不过,父亲人好,性子倔,宁愿在冰天雪地里去挖巴戟,凑学费给我,也不向别人张口借。母亲爱唠叨,总提起那些陈年往事,细说其中的原委。她看着我,红了眼眶。
“你肩不能挑百,手不能提四两,不读书,哪来的今朝哟.....”
“箩筐挑书好啊.....”
“儿女是娘的心头肉哎.....”
母亲说了很多,我望着她,一副憔悴的样子,心酸的样子,苦凄的样子,心里特别难受。她又告诉我一个真实的故事,隔壁村里有一位老人,四个儿子都在打工,很少回家。一天,老人突然走了,好几天都没人晓得,幸好一位邻居撬开了房门,发现老人躺在床上,尸身已发臭了。邻居在枕头边看见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儿子,火坑边有一筐鸡蛋,你们分了吃.....“好造孽哟”。母亲说到这儿,哽咽了,她一定也思念着自己的孩子,很久很久了......
是的,儿女始终是爹娘的软肋,至死都不会释然。
我本想说些宽慰的话,忽然间,冒出了一个冲动的念头。母亲却极力劝阻,生怕惹了麻烦。老弟唉声叹气,也是万般无奈。接下来的日子,兄弟俩半夜跑村里,白天跑乡里,就像在戈壁滩上收麦子,跑来跑去,累死个人。催促急了,乡里就隔三差五派个人来,围着老屋看了又看,画杠杠,画圈圈,一本正经地念“咒语”,紧箍箍儿。一会儿说这不行,一会儿说哪儿不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煎熬人。看来,我是天真了。后来想了想,觉得这就是所谓的人间烟火吧。
这样的曲折,是躲不过的。就像我,年已过半百,尚还觉得不那么如意,上周父母而不到,下周女儿而不细,心中常怀一丝愧疚。然而,于父母的愧欠是要大于女儿的,女儿年轻,还未历阅人世疾苦,时间久了,就自然习惯了。而父母年事已高,生活的苦早已染白了头发,说得悲观一些,过了今日,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天,倘若这是实话,那么,父母期望晚年过得舒坦一点,又是何等的理所当然啊。
几番周折,紧赶慢赶,在深秋的末尾,老屋终于旧貌换了新颜,不是高楼,也非别墅,一点儿也不豪华,只是在老屋上涂了一层颜色,多了几分点缀,看上去却也舒适。父母不用那么慌张了,累了,就躺在沙发上,看看电视;倦了,就拧开龙头,享受一番热水的温暖;夜深了,推开房门,就可如厕;动一动,走一走,也不再深一脚浅一脚,害怕跌倒了。打开灯,老屋四周如同月光洒照,不再漆黑一片。堂屋门前的红灯笼,泛着喜庆的颜色,青色的琉璃瓦荡漾着幸福的涟漪。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的呢,我想,这个秋天,定是爱的起点,回忆的序幕。
坐在塔子里,靠着洁白的栏杆,放眼望去,远处的山色青黄相间,青的是树叶,黄的也是树叶,似岁月煮熟的乳汁,沸腾着,流淌着。山不是很高,并非遥不可及,在世人看来,它名不见经传,少有人提及,心心念的去怀念它。但它就那么静静地卧着,横亘在眼前,挡住了外面的世界,挡住了风雨,挡住了诱惑。我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不经意间对那座高山又产生了几分敬意。因为母亲所造的木屋,每一块原料都是于此索取。单单是这样,也许还不能触动我,这座大山,藏有许多珍贵的东西,一棵桂皮,一株山药,一兜一支箭,一根干柴,一些飞禽走兽,都是奇珍异宝。它都毫无保留地献给了这里的人们。正是如此,这个苦难的地方,生活才有了依靠,有了希望。我知道,感恩它的,不止我一个,只要在大山里走过一回的,喝了那清凉的山泉,心底都会敞亮透彻。
想得久了,坐得也久了。母亲已做好晚饭,依然像小时那样,大声吆喝着“吃饭啰”。
那山,也许只是一个神话,陈旧,空洞,没有活泛的圣物。它挡住了去路,巨石下,河水咆哮着,春天温顺,夏季嚣张,秋天文静,冬天萧索。白鹭就在这河面上生长,四季里繁衍。这些都是旧时的景象,路面崎岖,泥泞难行。渡口旁边,长着几棵白杨树,粗长的躯干顶着几片叶子。树下,一座破烂的茅草屋,门口有个木桩,栓了一条铁链,紧紧拉着渡船。船在河面上摇晃,四周裹满了腐臭的菜叶,还有些浸泡已久的树枝杂草。守渡口的是个老头,穿着肥大的短裤,腰间系着宽宽的皮带。头发蓬乱,面目黝黑。每当行人聚集,足够开船时,他就站在船头,和那些行人说话,多是讨价还价的言语。和做生意没有差别。往往这时,都要耽搁好些时间,这里面有些人拿不出足够的船钱,免不了一阵交涉。那个老头很固执,对于乡下人丝毫不客气,就像生产队上交公粮,缺斤短两是绝不允许的。老头的态度很坚决,因为这是他的生活,一种活下去的唯一的方式。这条渡船是他一生的依靠,除此,不会有别的出路。
有一回,我告假回到老家,老父亲满脸高兴,忙里忙外张罗晚饭。老母亲大病初愈,也是异常兴奋,精神虽不如从前,却也看得出我回家带给她的喜悦。此前,她打电话说她总是疼痛不已,觉得活着的日子恐怕尽头了,我们又都不在身边,临死怕也见不到了。她言语间透露出悲戚的样子,弄得我也很是难过。我明白母亲心思,也很理解她说这番话的苦衷。如今,她见到了我,心里肯定多了许多宽慰。我还给她带了她最爱吃的小馒头、水饺之类的东西,她自然更是欣喜万分。趁着空闲,到屋前屋后转了转,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几十年前,父母攒够力气,从对面的高山里择取剫方,锯了椽领。请来木工,刨圆了柱子。看准黄道吉日,立柱起扇,一个屋子的框架成了。装饰需要很多时间,直到父亲在板壁上刷完最后一道桐油,才算大功方成。修一座四间的木屋,要几十道工序,辛苦是难免的。太阳出来了,新屋焕发着金色的光,格外夺目耀眼。可是,木屋老了,屋里的人也都老了。想起过往,不免心生感伤。
傍晚时候,拉了灯,我们便围坐在火坑旁边,父亲生起一个小火,三个人慢慢拉起家常。母亲话很多,有时候也不着边际,想到哪儿说哪儿,更多还是儿女间的事,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说了一大堆道理。我默默听着,静静接受她的教导,有时候也附和几句,迎合她老人家口味,不管她说得好不好。我晓得在记忆里,母亲永远都是这样,她一直是我崇拜的人。父亲不怎么说话,也是听得多,不过忍不住时,也会反驳母亲几句,就又惹得母亲生气了。这样的场景,小时候见得多了,想不到我都天命之年了,也还依然能看见父母拌嘴,的确两位老人一生都没有改变。见到母亲生气,父亲便不再做声,接过我递给他的香烟自顾抽了起来。我笑了笑,捡一个母亲喜欢的话题接着聊,高兴时,母亲也哈哈大笑,逗得我们父子二人跟着笑起来,满屋子里都是笑声。
我内心装满了温馨,这是多年以来梦寐以求的欢愉,它让我忘却了在外漂泊打拼的酸楚,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温暖的港湾。我不舍得停止这幸福的相聚,我们三个人都不舍得,在不知不觉中夜已深了。屋外的雨下得很大,偶尔在雨中传来阳雀“米贵阳”的叫声,或许它一直都是这么为爱而歌唱的吧。
这就是我要感恩对面那座山的缘故,有了它,才有这座木屋,有了这木屋,才有我许多的回忆,温馨的印记,能够叙述出来的,好多好多。今天,我能做的,无非是让那木屋少一点风雨,父母住得舒服一点。
作者简介:孙才凤,张家界人,教育行业,张家界市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作家分会会员。发表文章若干,有不少作品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