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陕念怀
王侠
从太空俯瞰,亚洲大陆像一枚风干的桑叶,而川陕恰在叶柄与叶脉的交点。秦岭与大巴山在这里合拢,像两扇厚重的门;嘉陵江、汉江、岷江、沱江又从门缝里奔涌而出,像四根琴弦,一拨便是三千年。若把中华比作一条巨龙,那么川陕就是龙脊与龙心:龙脊扛起南北,龙心泵血东西。于是,一条看不见的经线从这里穿过,把“北风卷地白草折”与“巴山夜雨涨秋池”缝在同一面旗帜上;一条看不见的纬线也在这里交错,把“长安一片月”与“锦官城花重”绣在同一幅山河里。
川陕之名,最早见于《尚书·禹贡》“华阳黑水惟梁州”,梁州即川北陕南。秦惠文王置汉中郡,李冰父子凿离堆,蜀道始通;刘邦以汉中为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川陕遂成帝王之资。三国时,诸葛亮在汉中屯兵,六出祁山,星落五丈原,留下“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歌;姜维剑阁鏖兵,一川血雨,换得“猿鸣三声泪沾裳”。唐明皇幸蜀,马嵬坡前香消玉殒,剑门关上雨铃犹响;李自成奔陕,九宫山下一炬,把大明最后的灰烬埋进米仓古道。近代,红军入川,血战剑门关,越巴山,走松潘,用脚步把两万五千里写成了地球的红飘带。川陕,是一部用铁与火、泪与笑装订的史诗,每一页都渗着盐与雪的结晶。
若说山河,川陕是上帝打翻的调色盘。秦岭以北,黄土苍茫,风劈出千沟万壑,像老父额头的皱纹;大巴山以南,烟雨迷蒙,岷山雪、峨眉月、青城幽、九寨蓝,一层层晕成慈母手中的绢。陕之太白山,拔仙台高3767米,六月积雪,是青藏高原向中原递出的第一块冰;川之贡嘎山,7556米,像一柄出鞘的利剑,把横断山的肋骨一刀划开。两山之间,藏着一个“中国的中央公园”——秦巴山区,全球同纬度最后一片完整的亚热带森林,大熊猫、川金丝猴、羚牛、朱鹮,四种国宝把这里当作最后的诺亚方舟。
水更是灵魂。汉江自宁强嶓冢山一出,便吟着“汉之广矣,不可泳思”,在汉中盆地铺陈出油菜花的金海;嘉陵江从凤县北源跳崖而下,一路把陕西的岩、甘肃的砾、四川的泥揉成巴渝的赤红,在重庆朝天门把最后一滴血注入长江。若说长江是主动脉,那么嘉陵江就是一条回流心脏的静脉,把秦岭的冷峻与蜀地的温润调和成一江春酿。
川陕之民,是南北混血的性格。陕人得黄土之骨,说话像秦腔,一嗓子吼得黄河倒流,做事有“拧劲儿”,认死理,宁可掉脑袋,不失节气;川人得盆地之气,语调带着花椒的麻、豆瓣的辣,遇事先来一句“怕啥子嘛”,把天大的事坐成茶馆里的竹椅。于是,一边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硬,一边是“花重锦官城”的软;一边是“馒头就蒜”,一边是“回锅肉配米饭”;一边把信仰写在窑洞的黄土墙上,一边把信仰泡在盖碗茶的泡沫里。两种血型在川陕公路上交汇,于是就有了“汽车司机吼秦腔,背二哥唱川江号子”的奇观。
论味道,川陕是两部可食用的《史记》。陕西一面,从肉夹馍到羊肉泡,从岐山臊子面到澄城水盆,麦香与肉香在碳水里握手,像周秦汉唐的帝王在胃里登基;四川一面,从回锅肉到麻婆豆腐,从火锅到串串,辣与麻在舌尖上跳锅庄,像蜀汉与羌氐在口腔里联姻。若把秦岭视作法线,那么陕菜是“北半球”的咸鲜,川菜是“南半球”的麻辣,而汉中菜则像赤道:菜豆腐、热面皮、罐罐茶,把两种季风缝进一碗里。于是,川陕公路上的司机,清晨在宁强吃一碗核桃馍,中午到广元来一盆酸菜豆花,傍晚在西安掰一个馍,一天之内,让味蕾完成一次从温带草原到亚热带雨林的迁徙。
论诗才,川陕是两只盛满墨的砚台。陕之长安,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把汉赋唐诗写成了大雁塔的层檐;川之成都,苏轼、陆游、李白(少年)、杜甫(晚年),把宋词唐诗刻成了草堂的竹影。李白在汉中写下“秦开蜀道置金牛”,杜甫在夔门长叹“无边落木萧萧下”,白居易在周至说“汉皇重色思倾国”,李商隐在巴山夜雨里剪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于是,一条蜀道,既是兵道,也是诗道;一条嘉陵江,既是盐道,也是文道。今日,若你夜宿汉中石门栈道,仍能在水声里听见“星垂平野阔”;若你晨登成都合江亭,仍能在雾霭里撞见“窗含西岭千秋雪”。
论烟火,川陕是两盏不灭的灯。陕西的窑洞,窗棂剪出黄土高原的星斗,油灯下,婆姨纳鞋底,汉子吼信天游,一口唢呐把《百鸟朝凤》吹得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四川的坝子,竹椅摇出川西坝子的月亮,茶馆里,幺妹掏耳朵,哥老倌摆龙门阵,一把蒲扇把《康定情歌》扇得槐花十里。于是,一边是“信天游,不断头”,一边是“川江号子,喊破天”;一边是“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一边是“巴山的妹子蜀地的郎”。两种烟火在秦岭的脊梁上握手,于是就有了“安康的汉剧,广元的灯戏”,把秦声的激越与川音的婉转,唱成一条看不见的彩虹。
论风骨,川陕是两座精神的碑。陕西有司马迁,受极刑仍写《史记》,留下“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四川有苏东坡,一贬再贬,仍“一蓑烟雨任平生”。陕西有张载,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把儒家的脊梁插进黄土;四川有杨慎,流放云南,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把士子的傲骨投进长江。于是,川陕之间,就有了“秦川朝望迥,蜀道晚行难”的砥砺,也有了“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的担当。
今日川陕,高铁如风。西成高铁,一小时四十八分钟,把“蜀道难”变成“蜀道通”;银昆高速,穿山隧洞一百七十六座,让“黄鹤之飞尚不得过”变成“朝发西安,夜宿成都”。然而,快的同时,川陕人仍在慢。汉中的张骞后裔,仍用古法酿一缸“骞酒”,等桂花落地;成都的杜甫后人,仍用宋式点茶,等雪水开壶。于是,高铁与茶马古道并存,5G与川江号子同频,像两条平行的时间,在川陕的褶皱里,各自芬芳。
夜深了,我住在宁强青木川的客栈,窗外是秦岭最窄的咽喉,嘉陵江在脚下打了个盹,像一条银鳞的龙。房东是羌族,端来一碗咂酒,说:喝一杯吧,这是用秦岭的雪、汉中的米、蜀地的曲子酿的,一口下去,能把南北的月光都装进心里。我举杯,忽然明白:川陕不是两个省,而是一颗心脏,秦岭与大巴山是左右心房,嘉陵江与汉江是主动脉,川人与陕人是红细胞,把氧气和故事,泵向整个中国。
于是,我听见远古的金牛道在脚下吱呀,听见现代的动车组在山顶呼啸,听见李白在汉中纵酒,听见杜甫在成都长吟,听见秦腔与川剧在隧道里合唱,听见花椒与麦香在胃里握手。那一刻,我懂了——
所谓川陕,是华夏的深呼吸:一吸,把北方的寒星纳入胸膛;一呼,把南方的烟雨吐向人间。
所谓川陕,是中国的老心脏:每一次跳动,都泵出滚烫的血液,让龙的传人,在世界的东方,昂首而立。
我推开窗,万籁俱寂,只有嘉陵江在低声哼唱。那是一首古老的歌谣,从《诗经》里出发,沿着蜀道,沿着川陕公路,沿着高铁,沿着5G信号,一直唱到今夜,唱到我的心里——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川陕?一念即达。”
作者简介:
王侠,1951年生于北京,1969年赴延安插队,中国电影刊授学院文学专业毕业,延安精神研究会会员,西安未央区作协会员等,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陕西日报等百家报纸、杂志、平台发表过作品,曾获奖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