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南的秋
文/韩寒(江苏)
车到灌南,正是午后。天是那种江南特有的、水洗过似的蓝,明净而高远,却又比夏日里多了一份沉静与疏淡。阳光是好的,但已不是那种灼人的、白花花的亮,而是像一层薄薄的、温润的蜜,匀匀地涂在墙壁上、树梢上、行人的肩头。风从北边来,贴着运河的水面,带着水汽与成熟的草木气息,凉飕飕地,直往人的领口里钻。这凉意,便是我所寻的秋的信使了。
我沿着老街慢慢地走。两旁的梧桐,叶子已黄了大半,斑斑驳驳的,像是哪位豪放的画家不小心打翻了调色盘。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印出明明暗暗、摇曳不定的光斑。偶尔有一两片叶子,耐不住风的撩拨,悠悠地、打着旋儿地飘落下来,那姿态从容极了,全无一丝一毫的眷恋与悲戚,只像是完成了一场庄严的、静默的告别。路是青石板铺的,被岁月磨得光润,走在上面,脚步声便显得格外清晰、空灵,仿佛是在应答着这古老街巷的呼吸。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运河边上。这运河,是灌南的命脉,也是历史的见证。此时的河水,是沉静的、厚重的绿,流得极缓,几乎看不出流动,只像一匹巨大的、微皱的绿缎子,向着天际铺展开去。岸边的垂柳,绿意还未褪尽,只是失了春夏的鲜嫩,变成了一种苍郁的、近乎墨绿的颜色,长长的枝条拂着水面,划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河上偶有驳船驶过,马达声“突突”的,并不喧闹,反倒衬得这天地愈发幽静。船过去了,那一道水痕慢慢地漾开,终又归于平静,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我倚着石栏,看那水流,看那云影,心里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自己也成了这秋光里的一部分,自在而又渺小。
在灌南,秋的意味,更浓烈地体现在舌尖上。朋友引我去尝“灌南潮牌”,其实是一种烤饼,名字起得响亮。刚出炉的,热腾腾,外皮焦脆,内里却软韧,带着面粉最本真的香气,一口咬下去,是扎实的、令人安心的暖。还有那“小鱼煎饼”,用新收的玉米或小麦烙成的薄饼,卷上油炸得酥脆的小鱼,再佐以青椒、蒜瓣,一口下去,鱼的鲜、饼的香、椒的辣,在口中轰然炸开,那是只有在这丰收的季节里才能享受到的、最质朴也最丰腴的滋味。这味道,是属于土地的,是属于辛勤劳作的人们的,它比任何风花雪月都更能道出秋天的真谛。
若说白日里的秋是疏朗的画卷,那么黄昏时的秋,便是一首沉郁的诗了。夕阳的余晖,是酡红色的,像喝多了酒的醉汉的脸,懒懒地倚在西边的天际。它将整个灌南都笼罩在一片温暖而怀旧的色调里。运河的水面,一半是流动的金子,一半是沉静的靛青。归家的鸟儿,成群地掠过天空,它们的剪影在绚烂的晚霞中,显得匆忙而又坚定。家家户户的窗口,次第亮起了灯火,那光是柔和的、橘黄色的,在渐深的暮色里,像一颗颗温润的珍珠,指引着归人的路途。空气中弥漫着炊烟的味道,混合着晚饭的香气,这是一种人间烟火的、最踏实的气味,能让人从心底里生出暖意来。
夜里,我宿在临河的一处小楼上。推窗望去,天如墨染,星子却格外地疏朗、清冷。秋虫在墙根下“唧唧”地鸣叫着,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带着一丝凉意,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古老而漫长的故事。风过处,带来远处田野里稻茬与新翻的泥土的气息,清冽而又醇厚。这时候,白日里所见的一切繁华与丰饶,都沉淀了下来,化作了这一片无边的、静谧的秋夜。我忽然想起欧阳修的《秋声赋》来,他听出秋声是“凄凄切切”的,是“兵象”,是“刑官”。然而在灌南的秋夜里,我听到的,却是一种更为浑厚的、包容一切的静默。它不悲不喜,只是从容地、有力地,将夏的浮躁与春的稚嫩一并收纳,沉淀为一种成熟与安宁。
离开灌南的那天,又是一个晴朗的早晨。薄薄的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田野与村庄,阳光穿过雾霭,形成一道道清晰的光束,如同天梯。我忽然觉得,灌南的秋天,不像北地那般肃杀凛冽,也不像岭南那般温暾不清。它有自己的品格。它是一位从容的智者,在经历了春的萌发与夏的繁盛后,将一切热烈与渴望都内化为一种沉静的力量。它不言语,却用满地的稻谷、沉静的流水、高远的天空,告诉你关于生命循环、关于岁月流转的全部秘密。
车子开动,我将这灌南的秋,这丰饶的、静美的、厚实的秋,一并装进了行囊,也装进了心里。
韩寒,江苏省连云港人,1990年出生,江苏海洋大学毕业,连云港公益协会会员。国企工作,多年来,在省以上报刊发表文学作品百余篇(首),诗文被选入多家文学作品选集,江苏省作协“壹丛书”入选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