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妹(短篇小说)
文/沈朋道
兴化水乡的戴窑小镇上有个陈家塘,晨雾未散时总泛着青灰色的光。1978年春末,三妹就是在这片晨雾里被亲生父母用竹篾筐装着,送到了三十里外邻乡的旺庄村。
那年的计划生育抓得正严,三妹上面已有两个姐姐,母亲李秀香在生完二姐后便被村里的计生员给盯上了,若再生想第三胎便是拆房扒粮。偏巧父亲陈福生在镇上粮管所当会计,他最看重"香火"两个字。三妹出生那日,他蹲在外村一接生婆家门口,抽了半宿的旱烟,得知生的又是赔钱货闺女后,最终还是狠狠心咬着牙说:"送人吧,总得给陈家留个带把的。"
夫妻商议后,决定联系妻子李秀香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闺蜜,如今嫁在外乡旺家村的董秀梅,她丈夫早年间在集体上交公粮的运粮船上,月黑风高下掉下河没被人发现,被风浪卷走,而一小伙也在未满周岁就夭折了,如今只留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守着三间土坯房过生活。董秀梅接三妹那天,特意在筐里垫了件旧棉袄,又往三妹嘴里塞了块麦芽糖。糖块甜得发腻,三妹咬着咬着就忘了亲妈李秀香的眼泪,只记得董秀梅粗糙却温暖的手掌。
旺庄村的日子苦得像未发酵的酒酿,三妹四岁便跟着董秀梅下田插秧,泥水灌进布鞋里,脚趾头泡得发白。五岁能辨得清稗草和稻苗,六岁已会往灶膛里添柴火或站在板凳上在大锅里炒菜。村里的王婶总是说:"秀梅这闺女,比亲生的还贴心。"可三妹知道,自己不是董秀梅亲生的,曾经有一天村东头的二拐子喝多了酒,发着酒疯指着她的鼻子骂:"小野种,你娘是戴窑陈家塘的!"
那年的三妹不过七岁,她蹲在田埂上哭湿了衣襟。董秀梅找到她时,月亮已经爬上柳梢头。她没有骂她,只是把三妹搂在怀里,用衣角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和泥,说:"往后谁再敢说这话,你就问他,俺董秀梅的闺女轮得到他嚼舌根?!"三妹抬头,看见董秀梅眼角有泪,却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十六岁那年,三妹在村头老槐树下遇见张二牛。他穿着摞着补丁的蓝布衫,却生得浓眉大眼,正蹲在河边摸螺蛳,泪珠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三妹那时正往河边挑水,竹扁担压得肩膀生疼,张二牛远远看见了,跑过来接过扁担:"我来吧,你一个姑娘家挑不动。"
后来又过了几年,他们成了亲。婚宴摆了三桌,董秀梅把攒了十年的老本钱全掏出来,买了半扇猪肉和两坛子大麦烧。三妹穿着大红袄坐在新房里,听着窗外僻里啪啦鞭炮响,忽然想起陈家塘的亲娘李秀香,她不知道,此刻的陈家塘,大姐去了上海读大学,二姐在镇上纺织厂当女工,最小的弟弟也正在县城里上高中,而此刻的李秀香正坐在床边盯着窗外,为三妹结婚高兴得流着眼泪呢。
婚后的日子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的。张二牛在镇上砖窑厂拉板车,三妹在承包地里忙农活,春种秋收,冬腌咸菜,倒也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可天有不测风云,二十三岁那年,三妹刚生下女儿小菊,张二牛却在运砖的途中,被倒塌的砖垛砸断了腿。
那夜的雨下得格外急。三妹抱着小菊蹲在卫生院走廊里,听着手术室里的动静,手里攥着的诊断书被汗水浸湿。董秀梅把攒了半个月的鸡蛋全煮了,塞进三妹手里:"孩子呀,别怕,有妈在呢。"三妹咬着鸡蛋,忽然想起亲娘李秀香,她不知道,此时的陈秀香正蹲在陈家塘的灶前抹眼泪,因为她也在思念苦命的三丫头。
张二牛的腿终究还是瘸了,砖窑厂赔了六百块钱,可三妹知道,往后的日子只会更难。小菊五岁那年,张二牛开始酗酒,喝多了便摔碗砸盆。三妹抱着小菊躲在柴房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忽然想起董秀梅的话:"日子再难,咬咬牙就过去了。"
可她没想到,更大的难处还在后头。
2020年春,陈家塘的陈福生得了脑梗,半边身子动弹不得。大姐陈玉莹在上海开了家公司,二姐陈淑莹嫁到县城,小弟陈家宝在省城读大学,谁也不肯回来照顾不能动弹的老爸。李秀香抹着眼泪给三妹打电话:"三丫头,你老爸病了,我自己也自顾不暇了,你姐弟他们都很忙,你能不能回来帮我照顾你老爸呀?"
三妹握着话筒,手心里全是汗。她想起董秀梅临终前说的话:"三丫头,你亲生父母也不容易,往后能帮就帮一把。"可她更记得,当年她被送走时,亲爸亲妈连头都没回。
"妈,我回去。"三妹最终还是答应了。
回到陈家塘的那天,阳光格外刺眼。三妹穿着董秀梅留下的蓝布衫,站在陈家老宅的院子里,忽然想起那年她被父母用竹蔑筐装着送走的情景,不由得泪流满面。
大姐从上海回来,开着一辆红色轿车,二姐烫着卷发,小弟穿着西装革履,谁也没想到,最后回来照顾爸妈的,会是当年被送走的三妹。
可日子哪有那么顺当。大姐嫌三妹没文化,二姐嫌她土里土气,小弟更是在背后嘀咕:"她回来肯定是冲着分家产来的。"三妹听着这些话,只是低头择菜。她知道,自己不是图什么家产,只是不忍心看着亲爸亲妈没人管。
矛盾在陈福生七十大寿那天爆发,大姐送了台进口电视,二姐买了品牌金镯子,小弟买了昂贵的保健品,三妹却只煮了碗长寿面。大姐喝多了酒,拍着桌子说:"三妹,你回来到底图什么?是不是惦记着老房子的拆迁款?"
三妹的手猛地一抖,筷子掉在桌上。她抬头看着大姐,忽然想起养母董秀梅的话:"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她站起来,端起那碗长寿面,走到陈福生面前:"爸,您尝尝,这是我亲手擀的面。"
陈福生含着泪吃了口面,忽然握住三妹的手:"三丫头,是爸妈对不住你呀。"
那天夜里,三妹坐在院子里看月亮。李秀香端着杯茶走过来,坐在她身边:"三丫头,妈知道你心里苦。可你记着,这世上的事,没有过不去的坎。"三妹靠在她肩上,忽然想起董秀梅去世那天的情景,她也是这样,倚靠养母董秀梅,坐在院子里看月亮,董秀梅说:"三丫头,别哭,妈会在天上看着你呢。"
后来,陈家塘真的拆迁了。大姐和小弟为了拆迁款争得不可开交,二姐也回来要分一杯羹。三妹只是默默收拾东西,准备搬到镇上去住,她和张二牛准备在镇上开个小店。可就在拆迁前一天,陈福生忽然把全家人叫到跟前,说:"这房子,我要留给三妹。"
大姐拍桌子站起来:"凭什么?她是被送走的人,根本就不算我家里人!"
陈福生颤抖着拿出一张泛黄的纸:"这是当年送三妹的收养协议,你们看看,上面写着什么?"
纸上写着:"陈家三女,过继董家,永不相认。"可最后一句被人用红笔改了:"若他日陈家有难或三女过得不如意,三女可归。"
那是李秀香在送走三妹两年后改的,她知道,总有一天,陈家会需要三妹的。
三妹捧着那张纸,忽然泪如雨下。她想起养母董秀梅临终前的话:"三丫头,你亲生父母也不容易呀。"想起陈福生在她出嫁那天塞的大红包,想起了小菊满月时李秀香送给小菊的金如意锁,想起小菊第一次喊她"妈"和喊“外婆”时的模样。
拆迁款下来那天,三妹把大部分钱让给了大姐二姐小弟,自己只留了十万块。她说:"我要在镇上替爸妈买套小房子,让爸妈和我一起住。"李秀香抹着眼泪说:"三丫头,爸妈对不住你。"三妹摇头:"妈,您给了我最珍贵的东西,那就是‘爱’。"
后来的日子,三妹在镇上开了间小店,卖些针头线脑日用杂货。李秀香也时常帮着她看看店,小菊放了学就来帮忙。大姐去了上海,二姐回了县城,小弟在省城买了房,可每到年节,他们都会回来,围坐在三妹的小店里,吃她煮的热汤面。
那年冬天,兴化下了场大雪。三妹站在店门口,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忽然想起养母董秀梅的话:"日子再难,咬咬牙就过去了。"她抬头望向天空,忽然看见雪花里飘着片麦芽糖——那是董秀梅的味道,是李秀香的味道,是她自己的味道。
小菊跑过来,递给她一杯热茶:"妈,外头冷,进屋吧。"三妹接过茶,忽然想起,当年她对养母董秀梅也是这样,她给她端茶,她给她暖手。三妺摸了摸小菊的头发,忽然笑了,这世上最珍贵的财产,从来都不是钱,而是爱。
雪越下越大,三妹的小店里飘出热汤的香气。老爸陈福生坐在摇椅上听着收音机打盹,老妈李秀香在灶前煮饺子,大姐陈玉莹从上海寄来件羊绒衫,二姐陈淑莹捎来盒月饼,小弟陈家宝发了张全家福的照片。三妹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忽然又想起养母董秀梅临终前的话:"三丫头,你得到了双份的爱。"
是的,她得到了双份的爱。这世上最珍贵的财产,从来都不是钱,而是那些藏在岁月里的爱:董秀梅的,李秀香的,陈福生的,张二牛的,大姐的,二姐的,小弟的,还有小菊的。
雪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三妹抬头,忽然看见天边有道彩虹。她忽然想起,当年被送走时,也是这样的天气——晨雾未散,阳光初现,她坐在竹篾筐里,不知道未来会有多少风雨,但她却知道,总有人会爱她,不管爱她的人是谁,不管爱她的人在哪里。
就像现在,她站在这里,看着满屋子的亲人,忽然明白——这,就是最好的人生。
作者简介
沈朋道,笔名山石,江苏兴化人,现定居无锡。文学爱好者,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乡村认证作家,泰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无锡市作家协会会员,无锡经开区作家协会理事,《青年文学家》作家理事会理事。以文字为笔,勾勒人生优雅轨迹;借文学之窗,展示山石浩瀚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