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五千年(八)
秦朝:从分裂到统一的第一个中央集权王朝
一罗培永
粤自邃古,三皇肇基,五帝承统,三代相袭,礼乐文章蔚然可观。逮及周室东迁,王纲解纽,礼崩乐坏,诸侯并起,竞逐鹿于中原,争问鼎于天阙。千乘之国接踵,万乘之君比肩,干戈日寻,生灵涂炭,海内鼎沸者数百年。当此之时,秦起西陲,处雍州之僻壤,据崤函之险固,历数十世君臣胼手胝足,经营不辍,终吞二周而亡诸侯,一匡天下而定四海,创亘古未有之伟业,立后世帝制之范式,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足为千古鉴戒。
秦之先,本出嬴姓,远祖伯翳佐大禹治水,疏川导滞,功在社稷,舜帝嘉其劳,赐姓曰嬴。传至非子,善养马,于汧渭之间殖产蕃息,马大蕃息,周孝王闻而善之,封于秦邑,号曰秦嬴,此为秦氏得封之始。及周幽王昏乱,烽火戏诸侯,犬戎犯镐京,平王东迁洛邑,秦襄公帅师勤王,护驾有功,平王遂赐岐西之地,曰:“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襄公于是始列诸侯,与诸侯通使聘享之礼,秦始为列国之一。襄公卒后,文公继立,驱戎狄,扩疆土,东至岐,收周余民,始建城邑,设史官以纪事,秦之基业初定。历宪公、武公、德公数世,秦渐强,德公徙都于雍,雍地沃饶,秦益盛。至穆公之时,秦始图霸,穆公胸怀大略,求贤若渴,五羖大夫百里奚自楚来归,蹇叔自宋入秦,由余自戎降秦,三公辅政,穆公内修国政,外拓疆土。伐茅津之戎,灭梁、芮二国,又用由余之谋,西击戎王,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周天子使召公过贺穆公以金鼓,秦之声名始播于中原。然穆公晚年,以三良殉葬,为后世所讥,然其开疆拓土、奠定秦基之功,终不可没。穆公之后,康公、共公、桓公、景公、哀公、惠公、悼公、厉公、躁公、怀公、灵公、简公、惠公、出子数世,秦或盛或衰,然始终据有关中之地,为西方强藩,与晋、楚等大国周旋,虽偶有挫折,然根基未摇。
及孝公之时,秦地偏远,中原诸侯以夷狄遇之,诸侯会盟,常不与秦,孝公耻之,发愤图强,下令国中曰:“昔我穆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献公即位,镇抚边境,徙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此诏既下,天下贤士闻风而至,卫鞅自魏入秦,鞅少好刑名之学,事魏相公叔痤,痤知其贤,未及荐而卒,鞅遂西入秦,因孝公宠臣景监求见孝公。初说孝公以帝道、王道,孝公不悦,后说以霸道、强国之术,孝公大悦,与鞅语数日不厌,遂任鞅为左庶长,命其主持变法。
商鞅变法,首重法治,废井田,开阡陌,承认土地私有,允许土地买卖,使民得尽其力于田亩;重农抑商,奖励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奖励军功,实行二十等爵制,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战士斩敌首者赐爵,益田宅,奴婢,爵高者田宅多,奴婢众,爵低者亦有赏赐,使秦人勇于公战,怯于私斗;推行县制,集小都乡邑聚为县,置令、丞,由国君直接任免,使中央政令直达地方;统一度量衡,平斗桶、权衡、丈尺,使海内标准划一,便于商贸往来与赋税征收;又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以加强对民间的控制。新法初行,秦人不悦,太子犯法,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将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乃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明日,秦人皆趋令。新法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秦民之富,秦师之锐,冠于诸侯,秦之强自此始。孝公卒后,太子即位,是为惠文王,公子虔之徒告鞅欲反,惠文王遂车裂鞅以徇,然鞅法已深入人心,惠文王虽诛鞅,而未废其法,秦仍循变法之途前行。
惠文王立,承孝公之业,国势日盛,遂有图霸天下之志。时六国患秦之强,欲合纵抗秦,苏秦游说六国,约从散横,以抑强秦,六国遂盟于洹水之上,共抗秦国。惠文王用张仪为相,仪长于辩术,娴于权谋,主张连横之策,以破合纵之盟。张仪遍历六国,以利诱之,以威胁之,使六国背纵约而事秦,合纵之盟遂破。惠文王又遣司马错伐蜀,蜀为西南大国,地广人众,物产丰饶,司马错率军入蜀,灭蜀及巴、苴二国,秦得巴蜀之地,益强,“得蜀则得楚,楚亡则天下并矣”,巴蜀之地成为秦之粮仓与兵源地。惠文王又东向用兵,伐韩、魏,取河西之地,置上郡;伐楚,取汉中之地,置汉中郡,秦之疆域东至黄河,南至汉中,西至陇西,北至九原,成为天下第一强国。惠文王遂改元称王,是为秦惠文王,秦自此始称王,与六国之王并肩,不复为诸侯所轻。惠文王在位二十七年,内修国政,外拓疆土,秦之霸业初成,为后世统一天下奠定坚实基础。
惠文王卒,子武王立,武王有力好戏,好角力,力士任鄙、乌获、孟说皆至大官。武王自谓“寡人欲容车通三川,窥周室,死不恨矣”,遂遣甘茂伐韩,取宜阳,通三川之道,武王遂率师至周,观周鼎,与孟说举龙文赤鼎,绝膑而死,时年二十四。武王在位仅四年,然其取宜阳、通三川,为秦东出中原打开通道,功不可没。
武王卒,无子,诸弟争立,惠文王后与魏冉定策,立武王异母弟稷,是为昭襄王。昭襄王初立,年十九,母宣太后听政,舅魏冉为相,号穰侯。宣太后与魏冉专政,然二人皆有才干,宣太后善谋,魏冉善将,秦仍继续扩张。昭襄王用白起为将,白起善用兵,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号“人屠”。伊阙之战,白起大破韩、魏、东周联军,斩首二十四万,取五城;鄢郢之战,白起伐楚,引水灌鄢城,溺死者数十万,取鄢、郢、夷陵,烧楚先王陵墓,楚东徙陈城,楚国由是大衰;华阳之战,白起大破赵、魏联军,斩首十五万,取华阳;长平之战,白起率军与赵军相持三年,后用反间计,使赵括代廉颇为主将,括纸上谈兵,不知变通,白起大破赵军,坑杀赵卒四十余万,赵国由是一蹶不振,从此无力抗秦。昭襄王中期,用范雎为相,雎献“远交近攻”之策,主张先攻韩、魏,远交齐、楚,“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则王之尺也”,昭襄王纳其策,遂罢宣太后,逐穰侯、高陵君、华阳君、泾阳君于关外,专任范雎,强公室,杜私门。昭襄王在位五十六年,是秦诸君主中在位最久者,其间秦东击韩、魏,南破强楚,北败赵国,拓地数千里,诸侯皆畏秦之强,不敢与之争锋,秦之疆域已占天下之半,统一天下之势已不可逆转。
昭襄王卒,子孝文王立,孝文王在位仅三日而卒,子庄襄王立。庄襄王在位三年,用吕不韦为相,不韦多谋,遣蒙骜伐韩,取成皋、荥阳,置三川郡;伐赵,取榆次、狼孟等三十七城;伐魏,取高都、汲,秦之疆域进一步扩大。庄襄王卒,子政立,是为始皇帝,时年十三,吕不韦为相,号称“仲父”,总揽朝政。不韦继续推行扩张政策,蒙骜伐魏,定酸枣、燕、虚等二十城,置东郡,东郡地跨韩、魏、赵三国之地,将秦之疆域与齐国连接起来,隔绝六国合纵之途。及始皇亲政,年二十二,嫪毐作乱,始皇诛嫪毐及其党羽,夷三族,迁其舍人于蜀;又因吕不韦与嫪毐之乱有牵连,免不韦相,迁不韦于蜀,不韦自杀。始皇遂亲掌大权,专任李斯、王翦、蒙恬之属,定灭六国之策。
始皇之灭六国,先弱后强,先近后远,次第翦除。十七年,内史腾攻韩,得韩王安,尽纳其地,以其地为颍川郡,韩亡,六国中最先亡者。十九年,王翦、羌瘣攻赵,大破赵军,杀赵葱,虏赵王迁,赵亡;赵公子嘉率其宗数百人之代,自立为代王,与燕合兵,继续抗秦。二十年,燕太子丹患秦兵至国,恐,使荆轲刺秦王,荆轲至秦,献燕督亢地图,图穷而匕首见,秦王惊,环柱而走,卒拔剑斩荆轲,秦王大怒,诏王翦军以伐燕。二十一年,王翦攻蓟,燕王喜、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辽东,秦将李信追击,丹匿衍水中,燕王乃斩丹以献秦,燕亡。二十二年,王贲攻魏,引河沟灌大梁,大梁城坏,魏王假降,尽取其地,魏亡。二十三年,秦王欲伐楚,问李信需兵几何,信曰:“不过二十万。”问王翦,翦曰:“非六十万不可。”秦王以为翦老怯,遂使李信、蒙武将二十万兵伐楚,楚将项燕大破李信军,杀七都尉,秦军败还。秦王乃亲至频阳谢王翦,强起之,使将六十万兵伐楚,王翦大破楚军,杀项燕。二十四年,王翦、蒙武攻楚,虏楚王负刍,以其地为楚郡,楚亡。二十五年,王贲攻燕辽东,虏燕王喜;还攻代,虏代王嘉,代亡。二十六年,王贲攻齐,齐王建降,秦遂并天下,六国尽亡,天下一统。
六国既灭,始皇议帝号,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劫、廷尉李斯等皆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始皇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他如议。”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制曰:“朕闻太古有号毋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朕弗取焉。自今已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始皇遂定帝号,自称始皇帝,欲使秦之天下传之万世。
始皇既为天下主,遂革故鼎新,创立制度,以固天下。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守治民,尉典兵,监监察,皆由中央任免,不得世袭,废分封而行郡县,使中央集权达于顶峰;更名民曰“黔首”,大酺四日,以示天下太平;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销以为钟鐻,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宫中,以弱黔首,防其作乱;统一度量衡,定铢两、斗斛、丈尺之制,使海内标准划一,便于商贸与赋税;车同轨,定车广六尺,使天下车辆形制相同,便于驰道通行;书同文字,罢其不与秦文合者,以小篆为标准文字,后又简化为隶书,使政令畅通,文化交流无碍;治驰道,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濒海之观毕至,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椎,树以青松,使天下交通便利;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置于中央监控之下,防止其叛乱;又仿六国宫室,作之咸阳北阪上,南临渭,自雍门以东至泾、渭,殿屋复道周阁相属,所得诸侯美人钟鼓,以充入之,以彰显天下一统之威。
二十七年,始皇巡陇西、北地,出鸡头山,过回中,以示威于西北;作信宫渭南,已更命信宫为极庙,象天极,自极庙道通郦山,作甘泉前殿,筑甬道,自咸阳属之,以通神灵。二十八年,始皇东行郡县,上邹峄山,立石颂秦德;登泰山,封禅祭天,禅梁父,刻石曰:“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亲巡远方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从臣思迹,本原事业,祗诵功德。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又南登琅邪,大乐之,留三月,作琅邪台,立石颂德,徙黔首三万户琅邪台下,复十二岁,又遣徐巿率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冀求长生不死之药。二十九年,始皇东游,至阳武博狼沙中,为盗所惊,求弗得,乃令天下大索十日;登之罘,刻石颂德,以明秦之威德。三十二年,始皇之碣石,使燕人卢生求羡门、高誓等仙人,刻碣石门,坏城郭,决通堤防,以利民生;又使韩终、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药;卢生使入海还,以鬼神事,奏录图书,曰“亡秦者胡也”,始皇乃使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击胡,略取河南地,以绝亡秦之患。三十三年,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略取陆梁地,为桂林、象郡、南海三郡,以谪遣戍;西北斥逐匈奴,自榆中并河以东,属之阴山,以为四十四县,城河上为塞;又使蒙恬渡河取高阙、阳山、北假中,筑亭障以逐戎人,徙谪实之初县,以巩固边疆。三十四年,谪治狱吏不直者,筑长城及南越地,以修边防。
然始皇晚年,志得意满,刚戾自用,专任刑杀,不纳忠言,渐生弊政。是年,始皇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仆射周青臣进颂曰:“他时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始皇悦。博士齐人淳于越进曰:“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何以相救哉?
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青臣又面谀以重陛下之过,非忠臣。”始皇下其议于群臣,丞相李斯勃然对曰:“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世,非其道相反,实因时势异也。今陛下创万世之业,建不世之功,固非腐儒所能理解。淳于越所言三代之事,距今久远,制度废弛,何足效法?昔者诸侯并争,各招游学,私学盛行,惑乱民心。今天下已定,法令归一,百姓当力耕农工,士人当研习法令。然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古非今,惑乱黔首;私学非议国法,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妄议,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为名,异取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不禁,则主势降于上,党与成于下,天下将复乱。臣请陛下颁令:史官非秦记者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唯医药、卜筮、种树之书不禁,若欲学法令,以吏为师。”始皇闻之,深以为然,制曰:“可。”于是天下典籍多遭焚毁,先秦文化蒙受重创,史称“焚书”之祸。
三十五年,始皇以咸阳人众,先王宫室狭小,欲营新宫,乃曰:“吾闻周文王都丰,武王都镐,丰镐之间,帝王之都也。”遂命营作朝宫于渭南上林苑中,先筑前殿阿房。其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坐万人,下可建五丈旗;周驰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巅以为阙;又作复道,自阿房渡渭,属之咸阳,以象天极阁道绝汉抵营室,彰显天人相应之威。时隐宫徒刑者七十余万人,或筑阿房宫,或治丽山陵——丽山陵自始皇即位初即动工,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又发北山石椁,采蜀、荆之地材,转输关中,民力疲敝,怨声载道。
是时,方士卢生谓始皇曰:“臣等求芝奇药仙者久不得,盖有恶鬼为害。方中言,人主若时为微行,可辟恶鬼,恶鬼辟则真人至。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爇,陵云气,与天地久长。今陛下治天下,未能恬倓,故不得仙药。愿陛下所居宫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始皇信之,叹曰:“吾慕真人!”遂自谓“真人”,不复称“朕”,又令咸阳旁二百里内宫观二百七十,皆以复道、甬道相连,帷帐、钟鼓、美人充之,各案署不移徙,行所幸处,有言其所在者罪死。一日,始皇幸梁山宫,从山上见丞相车骑甚众,意不悦。中人或告丞相,丞相遂减车骑。始皇怒曰:“此必中人泄吾语!”案问左右,莫敢服罪,乃尽诛当时在旁者。自是之后,群臣莫知行幸之所在,听事、受决事皆于咸阳宫,君与臣之间益加隔阂。
侯生、卢生私相谋曰:“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起于诸侯而并天下,意得欲从,以为自古莫及己。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而已,未尝用;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于上。上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谩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验辄死,然候星气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终不得仙药,徒费官钱。且始皇意忌,闻过则怒,吾等若久待,恐祸及身。”遂亡去。始皇闻之,大怒曰:“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平,方士欲练以求奇药。今闻韩众去不报,徐巿等费以巨万计,终不得药,徒奸利相告日闻。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以重吾不德也!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訞言以乱黔首。”遂使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益发谪徙边,史称“坑儒”之祸。太子扶苏谏曰:“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苏北监蒙恬军于上郡,父子遂相离。
三十七年十月,始皇东巡,左丞相李斯从,右丞相冯去疾守,少子胡亥爱慕请从,始皇许之。巡行至云梦,望祀虞舜于九疑山;浮江下,观籍柯,渡海渚,过丹阳,至钱唐,临浙江,水波恶,乃西百二十里从狭中渡,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立石颂德,其辞曰:“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脩长。三十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群臣诵功,本原事迹,追道高明。秦圣临国,始定刑名,显陈旧章。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恒常。六王专倍,贪戾泬猛,率众自强。暴虐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阴通间使,以事合从,行为辟方。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义威诛之,殄熄暴悖,乱贼灭亡。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运理群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贵贱并通,善否陈前,靡有隐情。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泆,男女絜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男秉义程。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皆遵度轨,和安敦勉,莫不顺令。黔首修絜,人乐同则,嘉保太平。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从臣诵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
既已,始皇北还,过吴,从江乘渡,并海上,北至琅邪。方士徐巿等入海求神药,数岁不得,费多,恐谴,乃诈曰:“蓬莱药可得,然常为大鲛鱼所苦,故不得至,愿请善射与俱,见则以连弩射之。”始皇梦与海神战,如人状,问占梦博士,博士曰:“水神不可见,以大鱼蛟龙为候。今上祷祠备谨,而有此恶神,当除去,而善神可致。”始皇乃令入海者赍捕巨鱼具,而自以连弩候大鱼出射之。自琅邪北至荣成山,弗见;至之罘,见巨鱼,射杀一鱼,遂并海西。
至平原津,始皇病,病益甚,乃为玺书赐公子扶苏曰:“与丧会咸阳而葬。”书已封,在中车府令赵高行符玺事所,未授使者。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丞相李斯以始皇崩于外,恐诸公子及天下有变,乃秘之,不发丧,棺载辒凉车中,故幸宦者参乘,所至上食、百官奏事如故,宦者辄从车中可其奏事,独胡亥、赵高及所幸宦者五六人知上死。
赵高者,生而隐宫,通狱法,始皇以为中车府令,使教胡亥决狱,胡亥幸之。赵高有罪,始皇使蒙毅治之,蒙毅当高法应死,始皇以高敏于事,赦之,复其官。赵高既雅得幸于胡亥,又怨蒙氏,乃与胡亥谋,欲诈立胡亥为太子,胡亥然之。赵高乃说李斯曰:“君侯材能、谋虑、功高、无怨、长子信之,此五者皆孰与蒙恬?”斯曰:“不及也。”高曰:“然则长子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于乡里,明矣。胡亥慈仁笃厚,可以为嗣,愿君计之。”李斯初拒不从,然畏祸及身,终为赵高说动,乃相与谋,诈为始皇遗诏,立胡亥为太子;又为书赐公子扶苏、蒙恬,数其罪曰:“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蒙恬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使者至上郡,扶苏泣,入内舍,欲自杀,蒙恬止之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请复请,复请而后死,未晚也。”扶苏曰:“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遂自杀。蒙恬不肯死,使者系之属吏,囚于阳周。
于是载始皇棺,从井陉抵九原,会天暑,辒凉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行从直道至咸阳,发丧,太子胡亥袭位,是为秦二世皇帝。
二世即位,谓赵高曰:“朕年少,初即位,黔首未集附。先帝巡行郡县,以示强,威服海内。今晏然不巡行,即见弱,毋以臣畜天下。”元年春,二世东巡碣石,南至会稽,尽刻始皇所立石,旁著大臣从者名,以章先帝成功盛德而自显也。还至咸阳,乃遵赵高计,诛大臣及诸公子,以“先帝後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为名,皆令从死,死者甚众;又葬始皇于丽山,闭中羡,下外羡门,尽闭工匠臧者,无复出者,惨酷至极。
是时,法令诛罚日益刻深,赋役愈重,戍徭无已。二世又欲营阿房宫,赵高进言曰:“夫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诸公子尽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属意怏怏皆不服,恐为变。陛下何不因此时案郡县守尉有罪者诛之,上以振威天下,下以除去上生平所不可者。今时不师文而决于武力,愿陛下遂从时毋疑,即群臣不及谋。明主收举余民,贱者贵之,贫者富之,远者近之,则上下集而国安矣。”二世然之,遂行诛戮,杀蒙毅等,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阳市,十公主矺死于杜,财物入于县官,相连坐者不可胜数。群臣人人自危,欲畔者众。
七月,发闾左適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斩。陈胜、吴广乃谋曰:“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遂斩木为兵,揭竿为旗,诈称公子扶苏、项燕,称大楚,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攻大泽乡,收而攻蕲,蕲下,乃令符离人葛婴将兵徇蕲以东,攻铚、酂、苦、柘、谯皆下之,行收兵,比至陈,车六七百乘,骑千余,卒数万人,遂入据陈,陈胜自立为王,号为“张楚”。
天下闻陈胜起,云集响应,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陈涉。楚将周文西击秦,至戏,兵数十万,二世大惊,乃赦郦山徒、人奴产子,悉发以击楚军,拜章邯为将,大破周文军,文走死。然陈胜虽败,而六国旧贵族复起:项梁、项羽起于吴,刘邦起于沛,田儋起于齐,魏咎起于魏,韩广起于燕,天下复乱,秦室危殆。
二世二年,赵高为郎中令,用事专权,以私怨诛李斯,自为丞相,事无大小皆决于高。高欲乱政,恐群臣不听,乃持鹿献于二世,曰:“马也。”二世笑曰:“丞相误邪?谓鹿为马。”问左右,左右或默,或言马以阿顺赵高,或言鹿者,高因阴中诸言鹿者以法,后群臣皆畏高,莫敢言其过。
章邯率军击诸侯,初虽屡胜,然项羽破釜沉舟,大败秦军于巨鹿,章邯军数却,二世使人让邯,邯恐,使长史欣请事,赵高弗见,又不信,欣恐,还走其军,报曰:“赵高用事于中,下无可为者。今战能胜,高必疾妒吾功;战不能胜,不免于死。”章邯乃降项羽,秦军主力尽丧。
汉元年十月,刘邦率军至霸上,使人约降秦王子婴。子婴者,二世之兄子也,时赵高已杀二世,欲自立为王,恐群臣不听,乃立子婴为秦王,令子婴斋,当庙见,受玉玺。子婴与其子二人谋曰:“丞相高杀二世望夷宫,恐群臣诛之,乃详以义立我。我闻赵高乃与楚约,灭秦宗室而王关中。今使我斋见庙,此欲因庙中杀我。我称病不行,丞相必自来,来则杀之。”高使人请子婴数辈,子婴不行,高果自往,曰:“宗庙重事,王奈何不行?”子婴遂刺杀高于斋宫,三族高家以徇咸阳。
子婴为秦王四十六日,刘邦至霸上,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轵道旁。诸将或言诛子婴,刘邦曰:“始怀王遣我,固以能宽容;且人已服降,杀之不祥。”乃以属吏,遂入咸阳,秦亡。
呜呼!秦自穆公启霸,历孝公变法、惠文拓土、昭襄吞并列国大半,至始皇而一统天下,奋六世之余烈,成千古之伟业,其兴也何其壮哉!始皇既并海内,废分封、置郡县,统一度量衡、文字、车轨,筑长城以拒胡,治驰道以通天下,其制度垂法后世,影响深远,功不可谓不伟。然其晚年,焚书坑儒,竭民力以营宫室陵墓,赋役繁重,刑罚残酷,民怨沸腾;二世继之,暴虐更甚,诛亲族、杀大臣,信用赵高,乱政误国,终致天下大乱,身死国亡,其亡也又何其速哉!
昔贾谊《过秦论》曰:“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秦以力取天下,不知以德守之,恃强而骄,施暴于民,虽欲传之万世,终不免二世而亡,此乃千古之鉴也。后之王者,当以秦为戒,轻徭薄赋,缓刑宽民,以德化人,方得长治久安。秦之兴亡,足以为后世执政者戒矣!有诗叹曰:
(一)秦穆公
五羖求贤霸西戎
开疆拓土志凌空
会盟晋地尊周室
饮马河汾振国风
殉葬良臣留憾史
恤民善政载衰翁
春秋五伯名犹在
青史长垂霸业功
(二)秦孝公
求贤诏下振衰秦
卫鞅相秦变旧伦
废井田开阡陌阔
奖耕战促甲兵振
咸阳筑阙新规立
渭水扬波霸业臻
奠定强秦三百基
雄图自此启征尘
(三)秦惠文王
承祚图强启霸程
东吞巴蜀拓秦庭
连横破纵凭张仪
击楚征韩振甲兵
改公称王尊帝号
垂勋载史炳丹青
若非雄略开新局
怎助强秦并六京
(四)秦武王
力能扛鼎气轩昂
志欲临周问鼎章
拔蜀平韩威赫赫
通三川路势堂堂
岂知举鼎身先丧
空使雄心付渺茫
可惜英年随逝水
强秦霸业暂彷徨
(五)秦昭襄王
在位绵长霸业隆
远交近攻展宏功
长平大捷歼赵旅
函谷高悬慑列雄
范雎远谋除穰侯
白起善战破韩雍
奠定统一坚实基
青史昭昭颂武功
(六)秦孝文王
嗣位方登九五尊
奈何天不假年恩
一生隐忍承宗业
三日临朝谢众臣
未展雄图身已殒
空留遗憾付儿孙
强秦运势仍依旧
接力还须下一人
(七)秦庄襄王
七律·秦庄襄王
质赵归来承社稷
吕卿襄助启新程
东收周土开疆宇
西固秦基抚众生
三载施仁安百姓
一朝图治续雄名
奈何天妒英年逝
未睹山河并六京
(八)秦始皇
七律·秦始皇
铁骑奔腾踏九州
一声令下六王休
书同文轨销兵甲
地统郡县定春秋
万里长墙拦朔雪
千章律典镇诸侯
纵然身后评说异
千古唯尊第一流
(九)秦二世
继位昏庸宠赵高
残杀宗室乱朝纲
赋役繁重民皆怨
刑罚严苛众尽亡
陈胜揭竿掀义帜
刘邦举剑入咸阳
可怜嬴氏千秋业
毁于一旦丧乌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