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槌的祈盼
于山虎
故乡的檐角终年泛着水色。青石板铺就的院落里,总有三两根棒槌斜倚在捶布石旁,像极了母亲搁浅在岁月褶皱里的梳篦。白鹿原的晨雾中,第一缕揉碎的霞光,总是顺着棒槌的木纹攀援而上,带着浆洗过的粗布特有的涩香。那时我还未读透,这么神奇的棒槌,早将整个村庄的祈盼,都揣进了裂缝深处。
洗衣石头泛起涟漪时,母亲的棒槌便活了。枣红木手柄被时光包浆得温润如玉,圆头处凝着几代女人的掌纹。槌布声总在鸡鸣后,准时叩响黎明,短促如蜻蜓点水,绵长又似山泉淌过青苔。妇女们交换棒槌如同交接权杖,槐木的沉实传给杨木的轻盈,旧伤疤覆着新裂纹。在深褐色的槌痕里,我望见过祖母将晒干的棉线缠绕在槌头,教父亲辨认二十四节气对应的雨水刻度——那些消逝在夏至与霜降之间的絮语,终究是比任何历书都精准。
那年芒种前后的雨水格外粘稠。檐前的蛛网缀满水珠,像一挂永远数不完的佛珠,雨也顺着瓦跟串进屋里,锅碗瓢盆都用上了。田埂漫成了蛛网状的溪流,青麦穗坠着锈色斑点低垂,似无数叩问苍穹的哑谜。十爷将祖传的桦木棒槌立在麦场中央,三炷艾香在湿漉漉的泥土里蜷成问号。夜里雨水击打木槌的声响竟有韵律可循,梆——梆——梆——仿佛诸神敲击着更漏。第七日破晓时,槌头突然开出簇簇白霉,老人们说是地母收回了寄存在人间的玉如意。
祈雨的仪式藏在棒槌的暗纹里。临家媳妇取下银簪在槌身刻下星斗,老娘解开缠在底端的五色丝线。当最后的糯米酒浇在木纹皲裂处,庭院里的水洼突然泛起金光。我蜷在门缝窥见天地间的密约:棒槌化作了丈量阴阳的圭表,尖梢穿透雨幕直抵九霄,根须却在泥土里蜿蜒成神秘的符文。雨停时,槌头上结满晶亮的盐粒,老人们说是龙王爷撒下的饯别礼。
那些与棒槌有关的谶语远比童谣深邃。村西头临居的婆婆能在槌声里听出三季收成,七爷总说:每道裂痕都是道天机。某年惊蛰东隔壁家的火坑烧焦了半个屋,唯独祭台上供奉的百年枣木槌毫无损伤,深褐的槌身上浮现金丝般的木纹,宛如黄道十二宫在人间投下的倒影。腊月里雪夜围在火炕时,母亲会说起太姥姥年轻时用棒槌镇灾传奇故事。
而今水泥院落替代了捶布石,塑料棒槌撞击滚筒洗衣机的声响空洞如蝉蜕。但在某些梅雨缠绵的午夜,我仍会梦见母亲立在云层之上,将整个白鹿原当作捶布的砧板。她那柄泛着光泽的枣木槌起起落落,敲散了压城黑云,击碎了郁结的地气。醒时瞥见窗外的残荷,叶片舒卷的弧度竟与儿时棒槌飞落的轨迹惊人相似。
或许,所有的祈盼都需要具象的依凭。当数字化时代将愿望压缩成社交平台的字符,那些依靠木头与雨水对话的笨拙仪式。迄今,我还保留着明清时代家传的棒槌,它沉默的姿态却与儿时的记忆遥相呼应——原来天地间的某种密语,早已被祖先刻进了最朴拙的器物里。
秋雨绵绵又下个不停。我取出存放在老屋的棒槌置于院中,水珠顺着木纹的沟壑蜿蜒,渐渐漫漶成古原的阡陌河网。在光与水的交界处,似乎看见无数透明的棒槌从云端垂落,槌打着大地紧绷的神经。这一刻忽然懂得,那些看似荒诞的仪式,实则是人借这朴拙之物,与天地进行一场无声的、永恒的谈判;在信与疑的角力间,生命竟寻得一方超越智识的、安稳的栖居。实则是人借物象之桥,与天地达成的永恒默契;在笃信与迷茫的缝隙里,生命意外触及了理性之上的宁静。
雨停时,槌尖凝着露珠,恍若宇宙垂落的句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