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大 孩 子
作者/大民
1932年的郭尔罗斯后旗,草原像一块被天神揉皱的绿绸子,风一吹就泛起层层涟漪。十三岁的马大孩子骑在那匹老青马背上,两条长腿几乎垂到马肚子下,远远看去活像草原上突然长出的白桦树。他正用蒙古语唱着不成调的歌,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惊起了草丛里一对百灵鸟。
"马大孩子!你又把阿爸的毡靴穿坏了!"十六岁的乌兰从蒙古包后面转出来,手里攥着把羊毛剪子。她比马大孩子还高出半指,辫梢上银铃铛叮当作响,阳光照在她晒成蜜色的脸颊上,能看见细细的绒毛。
马大孩子咧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他弯腰抄起乌兰转了个圈,女孩袍子上的珊瑚扣子刮过他锁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再长两年我就能把你举过头顶。"他的热气喷在她耳后,像去年冬天他们偷喝的那碗马奶酒。
乌兰突然安静下来。她摸着马大孩子突突跳动的颈动脉,那里有道新鲜的伤痕——昨天日本人来登记"满洲国良民"时,给每个超过一米七的男孩用粉笔划的记号。她阿爸说,那是给草原雄鹰套的绞索。
八月初三那天,日本人的卡车碾过开满野韭花的山坡。藤田少佐的皮靴踩在俄式马扎上时,马大孩子正在教乌兰用套马索。麻绳甩出的圆环刚套住她手腕,机枪的哒哒声就震碎了草原的宁静。乌兰看见马大孩子的瞳孔骤然收缩,倒映着三个穿黄军装的影子,像三把插进鲜奶酥油的刀子。
"巨人计划需要新鲜样本。"穿白大褂的军医用镊子掀起马大孩子的眼皮,冰凉的金属器械在他虹膜上投下蚂蚁大小的光斑。乌兰被拦在十步外,看着他们把马大孩子按在折叠担架上,她辫梢的银铃铛突然断了线,铃铛滚进军医的靴底,发出最后一声呜咽。
当夜暴雨冲塌了羊圈。乌兰揣着萨满给的毒蘑菇,在日军营房外学了三声布谷鸟叫。马大孩子从通气窗爬出来时,月光正照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腕上——那里有个三厘米长的针眼,周围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紫。"他们给我吃了糖,"他牙齿打着颤,"说能让骨头继续长的糖。"
乌兰把毒蘑菇嚼成浆糊涂在伤口上。她想起去年冬天,马大孩子用同一只手替她暖过冻伤的脚趾。现在这手正不受控制地抽搐,指甲缝里嵌着军营操场上的红砂,像被剥了皮的野山楂。
第三天清晨,草原突然开满了白花。乌兰跪在塌陷的坟坑边,看着日军把"尸体"扔进卡车时,马大孩子左脚的靴子掉了——那是她阿妈用三十张旱獭皮换的俄式马靴,靴筒里还塞着她偷偷绣的鸳鸯手帕。卡车启动的刹那,她看见马大孩子的睫毛动了动,像去年他们一起看过的,被风吹颤的芦苇。
五年后,当乌兰把三八步枪的准星对准藤田少佐太阳穴时,她闻到了熟悉的马奶酒味。地牢铁门后,那个被迫观看解剖演示的"巨人"突然挣脱手铐时,她看见他左耳缺了半块——那是十三岁夏天,为她摘悬崖上的山丹花时摔的。子弹穿过藤田的太阳穴时,乌兰终于看清了:马大孩子被铁链拴住的脚踝上,还系着当年她亲手编的,开败了的蓝色哈达。
草原的风又吹起来了。乌兰把马大孩子剩下的那截腿骨埋在他们初遇的野韭花丛下,碑朝西南——那是他阿爸说过,灵魂回归长生天的方向。每年第一场雪落下时,总有匹青灰色的马驹来啃食坟头的碱草,它的眼睛像两汪被冻住的湖水,映着个永远十三岁的少年,和一个永远停在十六岁的姑娘。
(责任编辑 战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