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
作者/崔和平
夜,悄然降临,如一块深邃的靛蓝绸缎,轻柔地覆盖了天地。城市在暮色中缓缓地沉入梦乡,白日的喧嚣如潮水一般退去,只余下零星的灯火,在高楼林立间明明灭灭,宛如疲惫的眼睛,半睁半合。忽然,天空低垂,乌云如墨,一场夜雨,不声不响地悄然来临。
起初只是几滴,轻轻敲在窗棂上,好似试探,又好似低语,带着一丝犹豫的温柔。继而,雨丝渐密,如细针,如银线,自天幕垂落,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轻纱,将整个世界温柔地裹入怀中。雨声淅淅沥沥,不疾不徐,像一首古老的摇篮曲,在耳畔轻轻吟唱。它不似暴雨那般怒吼咆哮,也不似春雨那般羞怯轻柔,它只是静静地落着,带着一种沉静而深邃的力量,洗去尘世的浮尘,也涤荡人心的躁动。风随雨至,轻拂树梢,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与雨丝低语,诉说着夜的私密心事。远处的钟楼在雨雾中若隐若现,钟声穿过雨幕,缓缓荡开,仿佛时间也被这雨浸湿,走得格外缓慢,格外悠长。
我独自坐在窗前,捧一杯温热的茶,看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滑落,像泪痕,又像思绪,无声地流淌。茶香袅袅,与湿润的空气交融,氤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宁静与安详。远处的路灯在雨中晕开一圈圈朦胧的光晕,宛如梦境中的灯塔,既指引着归途,也照亮了孤独。街道上行人寥寥,偶有夜归人撑着伞匆匆而过,脚步轻缓,仿佛怕惊扰了这夜的静谧。雨打在伞面,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像是夜的节拍,应和着心跳的节奏。一辆出租车缓缓驶过,车轮碾过积水,溅起一串晶莹的水花,又迅速归于平静,仿佛夜从未被打破。一只流浪猫蜷缩在屋檐下,抖了抖湿漉漉的毛,抬头望了一眼无边的雨幕,又默默低下头,仿佛也在思念某个温暖的角落。楼下的小花坛里,茉莉花在雨中悄然绽放,香气被雨水浸透,弥漫在空气里,清幽而缠绵,像一句藏在心底、未曾说出口的告白。
此时,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悄然浮上心头:“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一千一百七十四年前的那个秋夜,诗人独处巴山,秋雨绵绵,涨满了池塘,也涨满了他孤寂的愁肠。他手中握着妻子的来信,那一句“归期何在”如针扎心,却只能够以“未有期”作答。那一夜,雨声如诉,烛影摇红,他将无尽的思念凝成诗句,寄往北方的她。
这短短二十八字,道尽了羁旅的孤寂与深情的守望。他不直言离愁,却字字含愁;不直说思念,却句句是念。那“巴山夜雨”四字,既写眼前实景,又寄心中深情,虚实相生,今昔交织。他设想未来某日,两人重逢于西窗之下,共剪烛花,细说今宵风雨——这看似温馨的“却话”,实则是以未来的团聚反衬当下的孤苦,情意愈深,悲意愈浓。那“涨秋池”的,何止是雨水?更是溢满胸膛的思念,无声无息,却漫无边际。那池水涨得越满,心便沉得越深。而“何当”二字,如一道微光,刺破黑暗,照亮了诗人眼中那一丝不肯熄灭的希望。
历代评家赞此诗“清空如话,一气循环”,“婉转缠绵,荡漾生姿”。清人桂馥评道:“眼前景反作日后怀想,此意更深。”的确,李商隐的高妙,正在于他不直抒胸臆,而以“预想归后”之笔,将此刻的孤寂推向更深远的时空。那夜雨,不仅是自然的雨,更是情感的雨,是思念的雨,是穿越千年仍然能够打湿今人眼眶的雨。它落在巴山,也落在长安;它浸湿了诗人的衣襟,也浸透了后世读者的心。一千年后,我们读这首诗,仍然能够感受到那雨中的凉意,那烛下的孤影,那信纸上的泪痕。它就像一首穿越时空的歌,在每一个雨夜,轻轻响起,唤醒沉睡的深情。
我凝望着窗外的雨幕,仿佛看见那位白衣飘飘的诗人,独坐于巴山小屋,一灯如豆,笔下墨迹未干。窗外秋雨如织,屋内烛火摇曳,他写下“君问归期未有期”时,笔尖是否微微颤抖?那“未有期”三字,轻如尘埃,却重若千钧——是仕途的漂泊,是命运的无奈,是身不由己的叹息。而“何当”二字,又饱含多少期盼?那不是确定的承诺,而是渺茫的希望,是黑暗中的一星微光,是寒夜里的一缕暖意。他不知道归期,却仍然相信重逢;他身在孤寂,却仍怀抱温柔。这,或许正是中国文人最动人的精神底色:在无望中守望,在漂泊中思念,在命运的洪流中,始终不放弃对温暖的信仰。
夜雨依旧,我仿佛听见雨滴敲打屋檐的声音,与千年前的巴山雨声重叠。那声音,是时间的回响,是情感的共鸣。今夜,我亦在异乡,亦在雨中,亦有思念之人远在北方。或许,她也正倚窗听雨,望着同一片云,想着同一个我。我们之间,隔着山川,隔着岁月,却共享着这一场夜雨。雨,成了我们之间最温柔的信使,无声地传递着无法言说的牵挂。它不寄信笺,却寄情思;不托鸿雁,却达心曲。我多想将今夜的雨声录下,寄给她,附上一句:“此刻,我正想着你。” 或许,她也会在某个雨夜,读到这首诗,想起我,如同我此刻想起她。
我轻轻合上诗集,茶已微凉。但心却愈发温热。原来,夜雨不只是孤独的象征,它也是连接的桥梁。它让古人与今人对话,让分离的人在诗意中重逢。李商隐的“却话巴山夜雨时”,不正是对未来的信念吗?即使今日孤身听雨,终有一日,我们也能在西窗下,共剪烛花,细说今宵。那不是幻想,而是心灵的归途——只要思念不灭,重逢便不会遥远。那“共剪西窗烛”的画面,早已超越了物理的距离,成为中国人情感中最温暖的意象:它象征着团聚、理解、倾诉与慰藉。
雨还在下,不知何时会停。但我知道,当晨曦初露,雨歇云散,大地将焕然一新。树叶更绿,空气更清,世界仿佛被重新洗涤过一般。露珠在叶尖轻轻颤动,像昨夜未干的泪,也像今晨初生的希望。街边的梧桐树在雨后舒展枝叶,花瓣上水珠晶莹,仿佛昨夜的忧愁已经化作今日的生机。环卫工人早早出门,扫去积水,也扫去夜的痕迹。城市在雨后苏醒,带着湿润的呼吸,重新开始一天的奔忙。而那些在夜雨中沉淀下来的情绪,也将化作力量,支撑我们走向明天。夜雨,是自然的低语,是心灵的慰藉。它不喧哗,却深邃;不张扬,却动人。它让人想起远方的故人,想起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旧事。雨声如回忆的钥匙,轻轻一转,便打开尘封的抽屉:童年时在雨中奔跑的欢笑,少年时在屋檐下躲雨的羞涩,成年后在雨夜里独自徘徊的迷茫……那些画面,如雨滴般清晰,又如雾气般朦胧。而李商隐的诗,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时间的门,让我们在千年后,依然能与古人共听一场雨,共品一段情。我们读的不是诗,而是自己的心事;我们听的不是雨,而是灵魂的回响。
而今,我亦在雨夜读诗,窗外雨声与诗中雨声重叠,竟分不清是我在听雨,还是雨在读诗。或许,每一场夜雨,都是古人未说完的话,是时光遗落的信笺,轻轻落在今人的心上。它提醒我们:孤独是人生的常态,但思念与希望,却能让孤独变得温柔。我们都在各自的“巴山”中听雨,但只要心中有“西窗烛”的期盼,便不惧夜长。那烛光,是爱的象征,是归途的灯塔,是无论走多远,都愿意回头寻找的温暖。
夜雨,是写给远方的情书,是寄给未来的信笺。它落在屋檐,落在心上,落在时间的长河里,泛起层层涟漪。而我们,都是那雨中行走的人,在湿漉漉的夜里,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光。或许,真正的归途,不是地理上的抵达,而是心灵的相认——在某个雨夜,我们终于读懂了自己,也读懂了千年前那个写诗的人。他写下的,不只是对妻子的思念,更是对人间温情的执着,对生命意义的叩问。
窗外,雨声依旧。而我,已在心中,为这场夜雨,为那首《夜雨寄北》,写下了一首无声的诗——它关于等待,关于思念,关于在漫长岁月里,始终不灭的温柔与希望。它不求即刻抵达,只愿在某个未来的秋夜,有人轻声念起:“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那时,雨停了,灯亮了,我们终于重逢。而那场夜雨,将永远在诗中,在心里,静静下着,不息,不倦,不老。它成为我们生命中最深的印记,像一首永不落幕的歌,在每一个孤独的夜晚,轻轻响起,告诉我们:爱,从未走远;归途,终会抵达。
作者简介:崔和平,网名古榆苍劲,河北省平山县合河口乡桂林村人,河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石庄市作家协会会员,平山县评论家协会副主席,龙吟文化编辑部执行总编,曾被授予“感动平山十大人物”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