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怀念父亲系列:序言与高考辅导篇
怀念父亲一:高考辅导篇
作者:沈一鸣
怀念父亲二:《沁园春·雪》课上的风云气
作者:沈一鸣
一、 课前铺垫:不寻常的备课与期待
高考前的语文课总浸着紧张,唯独那堂《沁园春·雪》的公开课,成了记忆里最鲜活的例外。前一晚我起夜,见书房的灯还亮着——父亲正对着摊开的诗词选和地图凝神,红笔在“秦晋高原”“黄河”的字样旁画了圈,笔记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注解,连1936年红军东征的背景都梳理得一清二楚。第二天走进教室,黑板已提前写好词题,粉笔字比往日更见筋骨,讲台旁还多了幅简易的北方雪景图。
二、 课堂开篇:入境的朗读与神情
“上课!”父亲沈桂山老师的声音比往常沉厚几分,拿起课本时,指尖竟带着细微的颤抖。他没有直接讲解,而是先缓缓朗读:“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读到“千里”“万里”时,他的手臂轻轻张开,目光扫过全班,仿佛真的望见了苍茫天地;念到“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眉头微微扬起,眼神里满是灵动的笑意,像看见了雪原上涌动的生机;而读到“欲与天公试比高”,沈老师猛地抬高声调,胸膛微微起伏,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灼人的光。整个教室静得出奇,连窗外的风声都似停了下来。
三、 详实处:逐句拆解与情境还原
父亲的讲解从“雪”字切入,指尖点向黑板上的地图:“1936年2月,毛主席在山西石楼县的雪地里写下这首词,身后是刚东征渡河的红军,眼前是封冻的黄河与秦晋高原。” 他解释“大河上下,顿失滔滔”时,特意说明“滔滔”原指黄河的九曲十八弯,大雪覆盖后才成了一片莽莽;讲“山舞银蛇”,便笑着补充这“银蛇”原是冰封的黄河,在雪山映衬下像灵动的长蛇舞动。
讲到下阕,他转身在黑板写下“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又逐一划去:“这些帝王都曾在黄河边建都,可他们争的是天下,毛主席念的是‘人民’。” 他指着“红妆素裹”,说起北方春节的红灯笼与红衣女子,“晴日里红与白相映,不只是风景美,更是江山与人民的团圆”。那些原本抽象的典故,经他结合背景一讲,竟变得可感可触。
四、 高潮与氛围:情感的共鸣与感染
解读“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时,父亲的声音突然哽咽了一瞬。他抬手抹了下眼角,随即又挺直脊背,目光扫过台下的我们:“当年红军东征是为了生存,为了抗日,这‘风流人物’,是战士,是百姓,也是即将走进考场、要为家国读书的你们。” 话音刚落,教室里响起了自发的掌声,有同学偷偷抹眼泪,却没人觉得尴尬——父亲眼里的光,早已把我们都带入了那份磅礴的情怀里。
五、 课后余韵:父亲的坚守与影响
下课铃响时,连听课的校长都忘了起身。后来才知道,父亲为这堂课查了近十本资料,连当地的民俗都摸得一清二楚。那天放学,他罕见地没留作业,只说:“背会这首词,更要记住那种敢与天公比高的劲儿。”
如今再读《沁园春·雪》,耳边总会响起父亲沈桂山老师的朗读声,眼前也会浮现他扬眉、顿首的模样。他讲的不仅是诗词的平仄与典故,更是藏在文字里的家国与风骨——这堂充满力量的课,比任何高考技巧都更深刻地刻进了我和同学们的心里。
怀念父亲四:父亲课堂上的“忘却”与铭记
——忆《为了忘却的记念》的讲解
作者:沈一鸣
至今仍清晰记得,沈桂山老师在高中语文课上讲授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时的场景。他握着课本的手微微用力,字句间满是对文与史的敬畏,将这篇看似矛盾的文章背后的深意,连同那段沉重的历史一同铺展开来。
父亲,沈老师首先厘清了文章的创作背景。1931年2月7日夜,柔石、白莽等五位“左联”青年作家被国民党反动派秘密枪杀于上海龙华,这便是震惊文坛的“左联五烈士”遇害事件。彼时的上海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下,反动派大肆镇压革命文艺运动,通缉进步作家,鲁迅自身也时刻面临被捕的危险。直到1933年2月,在烈士遇难两周年之际,鲁迅顶着高压,带着积压两年的悲愤写下此文,既是对逝者的追思,也是对黑暗势力的无声抗争。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父亲对“为了忘却”这一核心矛盾的解读。他说“忘却”从不是真的遗忘,而是鲁迅式的坚韧与清醒。两年间,“悲愤总时时袭击我的心”,鲁迅深知沉溺于悲痛无法前行,所谓“忘却”,是想“将悲哀摆脱,给自己轻松一下”,从沉重的情绪中挣脱出来。这种“摆脱”绝非麻木,而是为了将悲痛转化为战斗的力量——与其在哀伤中窒息,不如以笔为刃,延续烈士未竟的事业,这才是对逝者最深刻的纪念。
父亲还特意强调,这篇文章虽常被归入杂文,却有着散文的细腻深情。文中对柔石“台州式的硬气”、白莽的纯朴率真的回忆,对朝花社创办点滴的追述,字里行间都是真挚的革命友情;而“他的身上中了十弹”的冷笔陈述,“原来如此”的悲愤低语,又将对反动派的愤恨藏于文字深处。记叙、议论与抒情交织,让“纪念”既有温度又有锋芒。
最后,父亲指着课本结尾“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这句话,告诉我们:鲁迅的“忘却”是为了更好地“铭记”——忘却个人的悲痛桎梏,铭记烈士的精神与未竟的理想。
如今再读此文,父亲当年的讲解仍在耳畔回响。这篇文章早已超越了普通的纪念文字,而沈老师的解读,更让我们懂得:真正的铭记,从来不是沉溺于哀伤,而是带着逝者的理想继续前行。为了忘却的纪念!
怀念父亲五:散文‖课本里的那座楼
作者:沈一鸣
讲台上的粉笔灰簌簌落在语文课本上,父亲指尖抚过《岳阳楼记》标题旁那道浅浅的折痕——这是当年他讲课时,特意为学生折下的标记。窗外的梧桐叶正黄,恍惚间竟与课本里范仲淹笔下的洞庭秋景叠在了一起。
父亲教这篇课文时,总想着要把“记”的体裁、“景”的层次讲清楚。他在黑板上画了岳阳楼的轮廓,标出门庭、轩榭的位置,又把“衔远山,吞长江”拆成“拟人手法”“磅礴气势”两个知识点。可当读到“淫雨霏霏”与“春和景明”的对比时,前排的同学突然举手:“沈老师,范仲淹写这么多景色,是不是就是为了说最后那两句话?”
他指的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父亲愣了愣,仿佛想起了什么。当年他的语文老师也没讲太多修辞,只是说:“你们以后会懂,有些话不是写在纸上的,是要刻在心里的。”
后来带学生研学,站在三层高的楼台上,真真切切看到了“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景象。有个女同学突然说:“沈老师,我好像明白‘忧乐’了。”指着远处的渔船,“你看那些渔民,晴天要担心鱼卖不上价,雨天又怕翻船,可他们还是每天出湖。”
如今再翻开课本,教案上的批注早已密密麻麻,可最醒目的还是当时写下的那句:“不是讲楼,是讲人。”下课铃响时,有学生拿着课本过来问:“老师,范仲淹从来没去过岳阳楼,怎么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父亲指着课文里“滕子京谪守巴陵郡”的句子,告诉同学:“因为他写的不是眼前的楼,是心里的天下。”
夕阳透过窗户,在课本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我合上书本,仿佛闻到纸页间淡淡的油墨香。原来有些文字真的会长大,年少时只当是课文,读懂时,已成了人生。
文章简介:《怀念父亲:操场上的春风》
1976年春,文革余波未平。唐楼中学的黄土操场上,挤满了自带板凳的师生。我的父亲唐楼中学沈桂山语文老师,身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手持手写讲义,站上土台。他抛开口号,首次公开讲解被斥为“封资修”的儒家思想。从“仁者爱人”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的声音穿透操场,像春风融化冻土。面对师生“这不是封资修吗”的疑问,父亲指着抽芽的白杨笑答:“好的思想,春天总会发芽。”这堂课,不仅是儒家文化的复苏,更是一代人对理性与温暖的渴望。父亲的身影,如同一束光,照亮了时代的转折。
怀念父亲六:操场上的春风
作者:沈一鸣
1976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唐楼中学的操场还是黄土地,风一吹就起尘,却挤得满满当当——全校师生都坐在自带的小板凳上,等着我父亲沈桂山老师。
那是文革刚结束,人们还习惯了喊口号、唱样板戏。当校长在土台上宣布“请沈老师为大家介绍儒家思想”时,台下瞬间安静下来,连孩子们的嬉闹声都消失了。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攥着几页手写的讲义,走到台前时,我看见他的手微微有些抖。那时父亲应该是30多岁的样子。
他没拿麦克风,声音却清亮地传遍了操场:“今天我们不讲阶级斗争,讲讲两千多年前的孔子。”台下有人小声议论,前排的老教师推了推眼镜,眼神里满是期待。父亲从“仁”字讲起,说“仁者爱人”不是封建糟粕,是教我们要互相尊重、彼此关怀。他讲孔子周游列国的颠沛,讲《论语》里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也照在台下几百双专注的眼睛上。
我挤在学生中间,听见有人在小声记笔记,还有老教师用袖口抹着眼角。那时候我还不懂什么是儒家文化,只觉得父亲讲的那些话很温暖,像春风吹过冻了一冬的土地。有个高年级的学生举手问:“老师,这不是封资修吗?”父亲笑了笑,指着操场边刚抽芽的白杨树说:“好的思想就像这树,不管冬天多冷,春天来了总会发芽。”
散场时,人们围着父亲问东问西,有人要借他的讲义,有人说“早该讲讲这些了”。父亲一一应着,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我跟在他身后回到他的宿舍,听见他哼起了久违的古诗,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个春天的操场不仅迎来了儒家思想的复苏,更迎来了人们对国学知识和理性的渴望。父亲站在土台上的身影,就像一束光,照亮了一个时代的转折。而那些关于“仁”与“礼”的话语,早已和1976年的春风一起,刻进了我的记忆里。
怀念父亲七:藕香里的旧时光
作者:沈一鸣
70年代末的风,总裹着唐楼中学东侧藕地的清苦气息。那时我跟着教高中语文的父亲住校,学校简陋得像随手搭起的窝棚——一排教室挤着八个班,初一初二各两个,木质黑板写满字后,擦起来能扬起半尺灰。我是班里年龄最小的,邵德杨老师讲语文时总多给我一块粉笔头,孙献华老师改数学作业会在错题旁画个小小的笑脸,连调皮捣蛋时,同学们也都像护着小弟弟似的让着我。
老师办公室后墙开着北门,推门就是黄土地操场,孤零零的篮球架歪歪斜斜立着,课间总围满拍球的少年。最让我惦念的是学校院子东侧的藕地,青碧的荷叶铺展开时,能遮住大半个夏日的阳光。藕地北边那口老井总冒着湿润的凉气,抽水机一响,清水便顺着垄沟漫过藕根,父亲说这井水养藕,也养人。井的北边是一排草房宿舍,我和父亲住最东头那间,雨天屋顶会漏雨,我们就用搪瓷盆接着,滴答声里听他讲毛泽东诗词《长江》的注解。
那时的日子没有升学率的重压,却塞得满满当当。王信飞主任常带着我们排革命样板戏,我和张开广、张永志、吴晓贞同学一起排练四人快板《口诛笔伐上战场》,总把词念错,同学们笑着帮我纠正。后来我们去下面的联中演出,最难忘的是去孟庄乡朱楼学校那次——那时全县都在学朱楼的农业经验,他们把废田地改造成良田,粮食亩产连年攀升,校园里都贴着"赶朱楼"的标语。我们在土台上表演时,台下农民模样的观众掌声格外响亮。
班长刘月梅比我们大几岁,像个小大人。每周一三五的傍晚,她总领着我们初一班同学扛着扫帚去扫唐楼大街,路灯昏黄,我们的影子在土路上拖得老长。农忙时更热闹,跟着她去农村帮助生产队拾棉花、搂麦草,手指被棉桃刺出小血点,也没人喊疼——那时学雷锋的劲头足,帮人做事比过年还开心。周日父亲骑车回乡下老家,我就和要好的同学在藕地边摸田螺,井水湃过的田螺,腥味里都带着甜。
如今唐楼乡早已不在了,撤乡并镇后,和周边区域合并成了张寨镇。唐楼中学怕是也变了模样,那排教室早换成了楼房,草房宿舍成了平地,连那片藕地,也种上了大片菜园。但我总想起那些日子:草房里的漏雨、样板戏的唱词、朱楼演出时的掌声,还有刘月梅班长领着我们扫地的背影。那片留住记忆的莲藕地啊。
那些藏在藕香里的时光,像老井的水一样清冽。父亲已不在两年多,可每当想起唐楼中学的旧模样,仿佛还能看见他在草房灯下批改作文的身影,听见藕地边的抽水机声,和同学们喊我"小弟弟"的笑声——这些细碎的温暖,早和那口井的水、那片藕的香,一起刻进了今后的岁月里。
怀念父亲八‖中秋月,照师魂
作者:沈一鸣
又到中秋,父亲住过的院子里,桂花香缠裹着熟悉的月饼甜香漫溢开来。案头那盏1999年我去庐山开会时捎给他的大青瓷杯,已空了近三年,杯沿的温润仿佛还留存着他掌心的温度。他总说,中秋月圆是全家团圆的日子,恰逢自己生日,是实打实的双喜临门。
父亲曾是乡镇中学的语文老师,身姿挺拔如松,老花镜后那双含笑的眼睛,藏着文人的温润与热忱。退休搬去城里后,每到中秋,他总会提前在院子里摆好小桌,铺上自家做的饭菜与月饼,唤我们围坐赏月,指着天边圆月轻吟“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的声音温和如春风,字句间既有诗词的雅致,更裹着化不开的亲情。
他的课堂,是我们兄妹最早的启蒙学堂。放学回家,总能望见他在灯下批改作业,红笔尖在作业本上细细圈点,时而皱眉思索,时而露出欣慰的笑。即便我们犯错,他也从不说重话,只翻开课本用典故讲道理——“吾日三省吾身”是他的口头禅,却从不用教条压人。“读书是为了明事理、担道义”,这句他常挂在嘴边的话,被他用一辈子践行:对学生掏心掏肺,自掏腰包买资料;对邻里热心相助,从未推诿。退休后的晨练时光更显雅致,他拎着水桶、握着水笔,在刘氏会馆广场写地书,一日一篇毛泽东诗词或唐诗宋词,围观者众多,他乐在其中。
在他的言传身教下,我们兄妹四家都和睦幸福,子女们成家立业后各尽绵薄之力;八个孙辈更是争气,走上岗位的皆是党员,求学的也步步踏实,博士、硕士辈出。每当说起这些,他站在讲台上的身影便清晰浮现,眼中的骄傲藏都藏不住。
今夜月色再圆,我却因身体原因身在他乡,未能如往年般捧起那只青瓷杯。可恍惚间,他伏案备课的专注、挥笔写地书的洒脱、演练白莲棍的从容仍在眼前,风里似飘来他的读书声,书房里的草笔书法也静立如昨。我知道,他从未走远。他的教诲就像这中秋月光,穿越山海与岁月,温柔而坚定地照亮我们每一个人的路,也照亮着我们心中永远牵挂的团圆。
怀念父亲九|餐桌上的共鸣
作者:沈一鸣
正午的阳光穿过窗棂,洒在围坐的家人身上。广州的朋友带着南方的湿气,河南的兄弟携着中原的爽朗,与妻子、儿女、女婿一道,在熟悉的饭菜香里,把往事一一打捞。
借着节日的气氛,围坐小酌,话题东拉西扯。从儿女的童年趣事到各自的生活近况,直到说起父亲——那个当了一辈子高中语文老师的老人,喧闹的餐桌忽然有了一种沉静的共鸣。三十载春秋,他站在三尺讲台,送走了一届又一届学生。每年五十个青春的梦想从这里启航,三十年便是一千五百颗星辰,在祖国的四面八方闪亮。
忽然有人开口:“还记得那个总坐在最后一排的农村娃吗?现在是北京大学的研究所长。还有那个铁建系统的总工,前几年还专门从苏州回来给老师祝寿。”孩子接着说:“我小时候总听爸讲,有个学生家里穷,他偷偷垫付了三年学费,后来那学生成了工程师,给咱们县修了条路。”女婿也笑了:“前阵子在广州和朋友小聚,一听我岳父的名字,立马说‘那是我恩师’,非要敬我一杯酒,说当年要不是老师劝他复读,他走不到今天。”
这两天在朋友圈写了几篇关于父亲的散文,竟引来许多点赞与怀念。那些素未谋面的学生,用文字拼凑出一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父亲:灯下批改作业的背影,课堂上激昂的语调,课后耐心解答的身影。原来,他不仅是我的父亲,更是许多人青春里的灯塔。
饭桌上,孩子们轻声说着“爷爷是个好人”,妻子眼里含着温柔的笑意。我忽然明白,父亲的一生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却用“教书育人”四个字,在无数人心里刻下了温暖的印记。这份平凡中的伟大,是我们一家人永远的骄傲,也是所有被他照亮过的人,心中共同的回响。
怀念父亲(十):父亲的生日与那轮待圆的月——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作者:沈一鸣
父亲的生日总与中秋撞在一处,像是老天早定的缘分。每年农历八月十五这天,厨房的窗玻璃总映着两样暖光:一是灶台上炖肉的烟火气,二是天边初升的月牙白。这都是以往的事了,父亲已离开我们两年多。
向往年一样,母亲在案板上切月饼,青丝馅的,是父亲最爱的口味。恍惚间,仿佛父亲还坐在院子的小板凳上帮母亲择菜,指尖沾着水珠,偶尔抬头望一眼天,说:“今晚的云薄,月亮该会很亮。”以往,我总蹲在他脚边剥蒜,听他讲年轻时的事——六十年前,他第一次当父亲,也将是个中秋,抱着襁褓里的我看月亮,觉得比任何一年都圆。
今年不巧,我在北京带着孩子们过中秋。
又想起母亲把饭菜端上桌时,月亮已爬得老高,却还带着点未盈满的弧度。看着父亲吹灭蜡烛,烛光在他眼角的皱纹里跳荡。“不急,”他夹了块排骨放进我碗里,“老话讲,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好戏都在后头呢。”那时我只当是寻常念叨,没懂这话语里藏着的从容。
五十年前的那个中秋,母亲夜里收拾碗筷,父亲在院子里抽烟,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忽然喊我:“你看,月亮好像更亮些了。”我抬头望去,银辉洒在晾衣绳的水珠上,倒真比傍晚时清亮了许多。
十六的月,圆满的味
那时,我记得第二天傍晚,我特意早回家,果然见父亲已在院子里摆好了饭桌。搪瓷杯里泡着老茶,旁边放着昨晚剩下的半块月饼,月光正顺着栏杆漫进来,在桌面上铺成一层薄纱。
“知道为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吗?”父亲给我倒茶时问道。其实这是月球与历法的巧合——农历每月初一为“朔”,月亮运行到日地之间,而最圆的“望”出现在朔后约14.77天。因朔日时刻不定,且月球绕地球的椭圆轨道使公转速度有快有慢,若朔发生在初一较晚时候,“望”便会顺延到十六,统计里十六圆的概率近六成呢!
正说着,月亮从房顶上升了起来。比起昨夜,这轮满月更显饱满,像被精心擦拭过的银盘,连月面上的暗影都清晰可辨。父亲指着月亮笑,说这才是真正的“镜九州”,殷文圭诗里写的团圆夜,大抵就是这般光景。
仿佛我们还坐在一起喝茶,没多说话。月光透过枝叶落在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在月下格外显眼。我忽然明白,他那些年生日说的“好戏在后头”,从不是指月亮,而是说团圆的滋味,原是要细品慢尝的。十五的烛光是期盼,十六的月光是沉淀,就像他对这个家的爱,从不是一瞬的炽烈,而是经年累月的从容与圆满。
夜风掠过院子,带来桂花香。月饼的甜混着茶的醇,在月光里慢慢散开。原来圆满从不是刻在日历上的某个瞬间,是十五的期盼,是十六的相守,是父亲活着时藏在岁月里的温柔——就像这轮迟来的满月,虽晚一步,却更动人。
怀念父亲(十一)散文:灶间的温度
作者: 沈一鸣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父亲的红烧肉,是我们家最受欢迎的一道菜,每逢节日,餐桌上总少不了它。
往日,中秋将至,推开窗,一阵熟悉的肉香顺着秋风飘进来,混着酱油的咸鲜与冰糖的清甜。我愣在原地,手里的节礼滑落在膝头——那分明是父亲做红烧肉的味道。
从前每到周末,父亲总爱走进厨房。他系着母亲织的蓝布围裙,站在灶台前切肉,方块大小均匀,说这样受热才一致。冰糖先在油里熬成琥珀色,再把肉倒进去翻炒,油星子溅起,他也不躲,只眯着眼看肉块裹上诱人的糖色。“火候差一点,味道就差远了。”他常说这话,手里的锅铲却不停,手腕轻轻一颠,锅里的肉便跟着翻个身,热气腾腾的香气瞬间飘满整个院子。
我总爱凑在旁边看,他就夹起一块刚炖好的肉递过来。烫得我直甩手,却还是急着塞进嘴里。肉烂而不柴,甜咸恰到好处,那味道,是我整个童年最踏实的慰藉。
后来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做红烧肉。同样的步骤,同样的调料,可炖出来的肉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要么糖熬得太老,带着苦味;要么火候不够,肉咬着费劲。母亲站在旁边看了,叹了口气:“你爸做菜,心细着呢,尝一口就知道差在哪。”我低头看着锅里翻滚的肉块,眼眶忽然发热——原来我缺的不是手艺,是那个站在灶前,把满心牵挂都熬进汤里的人。
孩子们上初中时,也时常吵着要吃红烧肉。我把她们喊到灶台边,让她们学着撕八角。“爸爸,为什么要放这个呀?”她们仰着脸问。我想起父亲当年教我的模样,轻声说:“因为这样炖出来的肉才香。就像一家人互相爱护,要慢慢熬,才会有味道。”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手去够锅铲。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锅里的肉香渐渐弥漫开来。我忽然觉得,父亲其实没走远,他的温度,就藏在这熟悉的味道里,藏在我教孩子们做菜的眼神里,一辈辈,慢慢传下去。
怀念父亲(十三):爸爸课堂上的《滕王阁序》
作者:沈一鸣
父亲的语文课堂,总飘着墨香与诗意。最难忘那个秋日的午后,下午课时阳光正浓,照在他手中泛黄的课本上——红笔圈画的波浪线格外清晰,也洒在我们仰起的脸上。那天,他要讲王勃的《滕王阁序》,一篇他常说"字字珠玑"的千古名篇。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父亲的声音浑厚而富有磁性,一开口,便将我们从教室拽进了一千多年前的洪州盛宴。他站在讲台中央,时而踱步,时而驻足,手中的粉笔在黑板上飞快游走,把"星分翼轸,地接衡庐"的天文地理,化作一幅纵横交错的生动地图。我们跟着他的节奏轻声诵读,仿佛亲眼望见了"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的壮阔地势,连空气里都飘着江南的水汽与盛唐的气象。
讲到“十月〞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时,父亲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说这便是初唐文人宴游唱和的盛景,贤才云集、把酒临风,说着便描摹起席间"腾蛟起凤"的文采与"紫电清霜"的豪情,仿佛中秋的节味还在空气里流转。我们屏息听着,恍惚已置身那高阁之上,与名士共赏秋光。
而当读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父亲特意提高了声调,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赞叹。"这十个字是千古绝唱啊!"他说,短短数字便将动静、色彩与意境熔于一炉,秋日江天的辽阔与瑰丽跃然纸上。为了让我们读懂这份妙处,他放下粉笔,用直尺在黑板上简单勾勒:绯红的霞色斜铺天际,孤鹜振翅掠过,下方秋水悠悠,与长天连成一片青蓝。那一刻,文字与画面在我们心中完美融合,连风都似停在窗边,静静听他讲解这传世之美。
父亲从不止步于字句释义,更爱深挖文字背后的风骨。他告诉我们,王勃写这篇文章时不过二十六岁,正值人生漂泊之际,却能写出"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豪言。"你们看,真正的才华从不怕困境,真正的志向从不会折腰。"他望着即将高考的我们,目光恳切,"要学他的才情,更要学他的坚韧。"那时的我们似懂非懂,只被这份壮志点燃了心头的火,连背书的声音都响亮了几分。
后来成绩出来,五段中学的语文单科考试列全县第一。父亲拿着成绩单,笑着翻出那本画满红圈的《滕王阁序》,说:"你看,千古文章里的力量,真能照进现实。"
如今,父亲已离我们远去,但每当我翻开《滕王阁序》,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字句,耳边总会响起他浑厚的声音。那座临江的高阁,那场流芳的盛宴,那个二十六岁的少年郎,还有讲台前挥斥方遒的父亲,早已交织成最温暖的记忆。他没有留下惊天动地的话语,却用一篇《滕王阁序》,把才情、风骨与信念,悄悄种进了我们心里。
风又吹过书页,"穷且益坚"的字迹映入眼帘。我忽然懂得,父亲从未真正离开,他就在这些字句里,在每一个被文字温暖的日子里,默默望着我们前行。
附:滕王阁序(节选)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斗牛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作者开头语:对父亲的怀念和对《岳阳楼记》的感悟融合在一起,记录着:对父亲真挚情感的表达,对他老人家从教一生的追忆。
怀念父亲(十五):散文‖课本里的那座楼
作者:沈一鸣
讲台上的粉笔灰簌簌落在语文课本上,父亲指尖抚过《岳阳楼记》标题旁那道浅浅的折痕——这是当年他讲课时,特意为学生折下的标记。窗外的梧桐叶正黄,恍惚间竟与课本里范仲淹笔下的洞庭秋景叠在了一起。
父亲教这篇课文时,总想着要把“记”的体裁、“景”的层次讲清楚。他在黑板上画了岳阳楼的轮廓,标出门庭、轩榭的位置,又把“衔远山,吞长江”拆成“拟人手法”“磅礴气势”两个知识点。可当读到“淫雨霏霏”与“春和景明”的对比时,前排的同学突然举手:“沈老师,范仲淹写这么多景色,是不是就是为了说最后那两句话?”
他指的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父亲愣了愣,仿佛想起了什么。当年他的语文老师也没讲太多修辞,只是说:“你们以后会懂,有些话不是写在纸上的,是要刻在心里的。”
后来带学生研学,站在三层高的楼台上,真真切切看到了“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景象。有个女同学突然说:“老师,我好像明白‘忧乐’了。”她指着远处的渔船,“你看那些渔民,晴天要担心鱼卖不上价,雨天又怕翻船,可他们还是每天出湖。”
再翻开课本,教案上的批注早已密密麻麻,可最醒目的还是当时写下的那句:“不是讲楼,是讲人。”下课铃响时,有学生拿着课本过来问:“老师,范仲淹从来没去过岳阳楼,怎么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父亲指着课文里“滕子京谪守巴陵郡”的句子,告诉同学:“因为他写的不是眼前的楼,是心里的天下。”
阳光透过窗户,在课本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我合上书本,仿佛闻到纸页间淡淡的油墨香。原来有些文字真的会长大,年少时只当是课文,读懂时,已成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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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多年前的一堂语文课,成了作者心中永不褪色的记忆。在《怀念父亲(十六)》中,以细腻的笔触重现了父亲沈桂山老师讲解《忆秦娥·娄山关》的场景——从诗词韵律的声景交融,到娄山关战役的历史风云,再到红军精神的信念传承。文字间既是对父亲教学风采的深切怀念,也让毛泽东诗词中的豪情与风骨跨越时空,在新时代焕发出依旧动人的力量。这不仅是一篇怀人之作,更是一次跨越代际的精神对话。
怀念父亲(十六)‖品《忆秦娥·娄山关》:于诗、史、魂中悟长征三味
作者:沈一鸣
四十多年前,父亲一堂讲解毛主席诗词的语文课,至今历历在目,回荡耳边。
一、品诗味:于声景交融中感意境之妙
父亲沈桂山老师开课之初,先以声入词,在反复诵读中捕捉《忆秦娥·娄山关》的韵律之美。“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起笔一个“烈”字,便将深秋风势的狂暴与局势的险峻托出。“霜晨月”三字叠加,既是对行军时间的精准交代,更勾勒出黎明前清冷肃杀的氛围。
紧接着,“马蹄声碎,喇叭声咽”两句堪称炼字典范。云贵高原的崎岖山路让马蹄声显得细碎急促,凛冽西风使军号声变得悲壮低沉。一“碎”一“咽”,以听觉意象的远近相衬,将红军奔赴前线的紧迫与纪律严明的姿态藏于声中,尽显“以动衬静、以声写人”的笔法之高。他讲到下阕“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则转向视觉,连绵群山如波涛奔涌,落日余晖似鲜血殷红。雄浑阔大的画面中藏着战斗的悲壮,为全诗收束出余味悠长的意境。
二、识史味:于雄关激战中明背景之重
他耐着性子告诫同学们,读懂这首词,必先读懂其背后的红色征程。娄山关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称,作为“黔北咽喉”,北拒巴蜀、南扼黔桂,是兵家必争的天险。他讲述1935年遵义会议后,红军计划北渡长江受阻,毛泽东当机立断回师黔北,娄山关成为必经之险——贵州军阀王家烈已派重兵扼守此地。近期在电视上看到湘江战役,仿佛又置身于当年高中的课堂,听他娓娓道来。
2月25日凌晨,彭德怀率部借着月色急行军,在红花园与敌军遭遇后奋勇追击。经反复争夺,终于占领点灯山高地,控制关口时已近黄昏。这场激战是遵义会议后的首个大胜仗,歼敌近3000人,一扫湘江惨败后的阴霾,印证了正确军事路线的伟大力量。词中“雄关漫道真如铁”的慨叹,正是对这道天险与过往艰难的写照;而“而今迈步从头越”的豪情,则是胜利后重整旗鼓、继续前行的宣言。
三、悟魂味:于壮志豪情中承精神之脉
诗词的深层力量,在于其承载的精神密码。在娄山关战斗中,红三军团十二团政委钟赤兵身负重伤仍坚持指挥,失去右腿后竟以独腿走完长征。这份坚毅恰是“没有跨不过去的雄关”的生动注脚。他讲着讲着: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这句词,早已超越了战斗胜利的感慨。‘漫道’意为‘莫说’,尽显红军对天险的藐视;‘从头越’的叠用,则将不畏艰险的英雄气概与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推向极致。这种精神不仅贯穿于四渡赤水的迂回辗转中,更成为共产党人面对困难时的精神底色——正如课堂上他谈及的,娄山关的胜利不仅是军事的胜利,更是信念的胜利。”
他上午的第一节语文课,这堂诗词课的终章,让同学们兴奋了整整一个上午。“西风烈”中的艰难、“从头越”中的豪情,早已沉淀为民族的精神财富。如今读懂这诗、这史、这魂,便是读懂“走好新时代长征路”的初心与力量。
生活随笔‖怀念父亲之(十八):陈皮与旧时光
风里有回忆 茶里有暖香
作者:沈一鸣
傍晚,指尖捻起白茶,恰好夹着半块晒干的陈皮。秋冬配陈皮,暖脾胃——父亲这句叮嘱,不知何时已融进日常,无需刻意记起。
我坐在茶几旁,沸水注入壶中,茶叶与陈皮在水中舒展。翻开手机相册,父亲慈祥的面容映入眼帘,指尖又在孩子稚嫩的笑脸前停下。原来岁月从不说教,只把过往揉进这些无需言说的瞬间,像茶里的陈皮,越泡越浓,越品越暖。
秋风里的日子,少了年轻时的张扬与纷扰,多了几分沉静。长夜里,灯火依旧柔和,每一寸光影都是回忆生长的土壤。岁月洗尽繁华,也教会我坦然接受离散,如同秋叶飘落,终归泥土,是结束,亦是开始。
我不再惧怕分别。许多人事转身即远,像黄昏的晚霞,绚烂过后便隐入暮色。从前总为告别伤感,如今才懂,真正不舍的从不是告别本身,而是那些细碎的温柔:一句随口的叮嘱,一道熟悉的家常菜,一些耳熟的家乡话,一抹定格的旧笑颜,还有那昔日的橄榄绿、藏青蓝。在日渐变冷的季节里,这些温暖愈发清晰,暖了茶,也暖了自己。
苔痕阶上绿,师恩心底存
怀念父亲之(十九)沈一鸣
前些日子整理父亲的书房,指尖抚过那本泛黄的《唐宋八大家散文选》,扉页上他用红笔圈画的《陋室铭》突然撞进眼帘。“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的字迹力透纸背,恍惚间又看见他站在讲台上,握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这行字的模样。
父亲教了三十多年高中语文,《陋室铭》是他每届高三必讲的名篇。记忆里他总说:“这篇文章要讲透,得先让学生懂什么是‘德馨’。”有一回我坐在教室后面听课,他指着“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提问:“你们看这十个字,是真写陋室吗?”见学生们摇头,他笑了,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心境”二字:“刘禹锡贬谪后住的地方再破,有了这份安贫乐道的心境,就成了雅室。做人也一样,别被外物困住了心。”
那时我总觉得父亲的生活就像这篇《陋室铭》。他的书房不过十平米,一张旧书桌,两个装满课本的书柜,墙上挂着学生送的字画,却被他收拾得一尘不染。晚饭后他总在书桌前备课,台灯的光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也落在摊开的课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有对词句的解读,有对考点的标注,还有给学生的鼓励:“此处可考托物言志,记牢。”
高三那年,有几个语文成绩较好的同学成绩下滑,整日烦躁不安。父亲没说重话,只是把他们单独叫到书房,翻出《陋室铭》的讲义:“你们看‘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不是真的没有杂音,是心里有定数,能守住自己。学习就像刘禹锡写文章,得沉住气,把基础打牢。”他说着,拿起红笔在“锲而不舍”旁边画了个圈——那是他常给学生写的评语,后来也成了同学们人生的座右铭。
2003年春,我应时任沛高中吴德书校长邀请,给全校师生上一堂法治课。课前我特意去听了一堂语文课,年轻老师正站在和父亲相似的讲台上讲《陋室铭》。有学生问:“老师,现在都追求好房子好车,‘安贫乐道’是不是过时了?”老师指着黑板上的“惟吾德馨”说:“这四个字不是让我们安于贫穷,是让我们守住本心。”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了父亲的声音。后来在我的法治课上,这段对话也成了我引出“坚守底线”的引子。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课本上,“苔痕上阶绿”的字迹被镀上一层暖光。我忽然明白,父亲从未走远。他就像这篇《陋室铭》,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却用一生的“德馨”,在我和无数学生心里筑起了一座永远明亮的雅室。那些他教过的词句,那些他传递的道理,早已像苔痕一样,深深印在我们的生命里,历经岁月,愈发鲜明。
岁月里的师表
怀念父亲之(二十):跨越千年的赤诚
作者:沈一鸣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每当听见这熟悉的字句,我总会想起那个秋日的午后,沈桂山老师站在讲台上,把一篇《出师表》讲得有血有肉。让人读到的不仅是文字,更是一颗滚烫、忠于职守的心。我忽然明白,有一种情感可以超越生死,跨越千年,在岁月的长河里永远闪耀着动人的光芒。
那天,教室后窗的银杏叶正簌簌落着,金黄一片,沈老师捏着课本走进来,粉笔灰在银光里浮沉。他没翻书,先往黑板上重重写下“出师表”三个大字,笔锋遒劲如老松,末了还顿了顿:“今天咱们不背注释,只聊这篇文章里的‘忠’。”
他讲诸葛亮写这篇表时,北伐大业未竟,刘备托孤的话音犹在耳畔。“你们以为‘忠’只是对皇帝的服从?”他忽然提高声调,手指重重叩着黑板,“你们看他写‘亲贤臣,远小人’,是怕后主走了弯路;写‘五月渡泸,深入不毛’,是为了平定南中,给北伐扫清障碍——这是对家国的忠!”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字字千钧,连窗外的鸟鸣都弱了下去。
讲到“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他踱步到教室中间,眼神飘向远方,像是看见了当年的隆中茅庐。“可先帝三顾茅庐,把他从隐居的地方请出来,这份知遇之恩,他记了一辈子。”他忽然转身盯着我们,目光锐利,“他想起当年和关张赵并肩作战的龙中队,想起平定南中时的艰难险阻,想起多少个为兴复汉室辗转难眠的深夜——这是对朋友的忠!”
最难忘他读“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时的模样。他背着手,在讲台上来回走,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读到“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他忽然停住,喉咙动了动,眼里竟有了些湿润。“你们看他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是豪言壮语,是近乎平静的决绝。”他拿起粉笔,在黑板角落画了个小小的茅庐,又在旁边画了把剑,“这里是他的起点,那里是他的终点。他知道自己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可还是要去——因为他答应过先帝。”
下课铃响了,他还站在黑板前,望着那篇密密麻麻的《出师表》出神。父亲,沈老师轻轻地合上书页,仿佛完成了一场神圣的仪式,没有豪言壮语,只有一颗对学生、对教育事业的赤诚之心,一份作为师表的真正坚守,这是一个中学语文老师一生对教书育人信念的执着。
后来我才明白,爸爸年轻时曾是学财务专业的,他毕业于扬州财校,刚分配工作时进了建设银行。后来因为成绩优异,作为调干生被保送到南京师范大学深造,毕业后分到沛县教育系统,成为一名高中语文老师。他把那份对专业的赤诚,对理想的坚守,30多年全融进了他的每一堂语文课里。
许多年过去,课本里的字句渐渐模糊,可我总记得那个秋日的午后,阳光、银杏、黑板上的粉笔字,还有父亲站在讲台上的身影。是他,让我们这群学生们第一次读懂了什么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第一次看见了,一位平凡老师身上,那份足以跨越岁月的、不朽的师表之光。
怀念父亲之(二十一)
黑板上的橘子洲头
作者:沈一鸣
粉笔灰落在父亲的肩头,像一层永远拂不去的霜。他握着粉笔的手骨节分明,在黑板上写下“沁园春·长沙”五个大字时,袖口磨出的毛边轻轻晃动,和他讲课时抑扬顿挫的语调一起,深深镌刻进我童年的记忆里。
那时,我总爱趴在教室后门的窗台上张望。看他转身面向学生,手臂有力地划过大半个黑板:“这‘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哪里是简单的写景?这是少年毛泽东眼里的江山,是满腔热血的抱负与担当!”阳光穿过窗户,在他身后的黑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的声音裹着淡淡的粉笔灰,飘出教室,落在我的耳边,也落在窗外那棵老槐树的枝叶间。
有一次,讲到“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他忽然停顿了一下。目光越过端坐的学生,轻轻落在窗外的我身上。我赶紧把脑袋缩回去,却听见他的声音柔和了几分:“你们现在,就像词里写的少年,要敢想敢做,要让青春绽放出分量。”下课后,他走到我身边,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笑着说:“刚才听懂了吗?以后,要做个有抱负的人。”糖的甜味在舌尖慢慢散开,那是我记忆中最甜的味道。
后来我上了高中,课堂上也学到了《沁园春·长沙》。宋老师在讲台上娓娓道来,我眼前却总会浮现出父亲在黑板前的模样。同样的词句,从不同人嘴里说出,唯有父亲的声音,带着粉笔灰的干燥质感和水果糖的清甜余味。我曾问他,为何总把这首词讲得如此动情。“因为我年轻时,也像词里的少年一样,满心想着把最好的东西教给学生,想让他们看到更远、更广阔的世界。”他笑着说。
父亲的讲台空了,那支写过无数板书的粉笔也静静躺在抽屉里。我时常走进他的书房,翻开当年的备课笔记。扉页上用红笔写着:“教育不是注满一桶水,而是点燃一把火。”关于《沁园春·长沙》的解释密密麻麻,想必是讲到动情处随手添上的。
他去世后,我在整理旧物时发现了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父亲站在黑板前,黑板上写着“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他笑得灿烂,身后的学生们正聚精会神地望着黑板。阳光正好,温柔地落在他的发梢,也落在那行充满力量的词句上。
此刻,已是霜降,夜不能入眠,总想起那首词。父亲从未真正离开,他只是化作了黑板上的文字,化作了“橘子洲头”的猎猎秋风,化作了我心中那份永远的“风华正茂”。每当我轻声念起“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就仿佛还能看见他站在讲台上,粉笔灰落在肩头,眼里装着整个江山,也装着对我们的期许。
2025年10月23日凌晨四点写于北京
那年秋天,送妹妹北上
(怀念父亲之二十二)
作者:沈一鸣
1993年的秋天,空气里飘着桂花香,妹妹沈峰攥着中国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眉眼笑成了弯月亮。我和父亲收拾了简单的行李,陪着她一路北上,把一个沛县姑娘的青春,安在了北京的初秋里。
那是我第二次来北京,却依旧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出了火车站,我和父亲牵着妹妹的手,在拥挤的人群里转了许久,才摸到舅舅田厚昌工作的北京军区202招待所——石景山区黑石头,一个听起来就带着几分硬朗的地名。舅舅的小车停在门口,把我们从尘土飞扬的路边接到了干净的房间,那一夜,妹妹翻来覆去,我知道她心里揣着紧张,更揣着期待。
第二天一早,我们特意起得很早,想带着妹妹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天还没亮,长安街上就已经有了不少人,我们挤在人群里,盼着那庄严的时刻。当第一缕阳光划破天际,国歌奏响,五星红旗冉冉升起时,妹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父亲也挺直了脊梁,神情肃穆。升旗结束后,我们在天安门前找了个师傅,以天安门城楼为背景,拍了几张纪念照片。照片里,妹妹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牛仔裤,笑得腼腆又精神;父亲站在她身边,双手背在身后,一脸骄傲;我则在另一边,比了个略显青涩的手势。那几张照片,后来被父亲裱了起来,放在家里的影集里,一放就是好多年。
看完升旗,小车才径直开到了学院路。彼时的北京三环四环还没如今这般繁华,路边多是空旷的荒地,偶尔有几栋矮楼立着。中国政法大学的校门朴素却庄重,周国钧老师早已在门口等候——他是父亲的老友,法学院的教授,也是系主任。他领着我们走遍校园,讲法学院的历史,讲未来的课程,妹妹听得入神,父亲则在一旁频频点头,眼里是掩饰不住的骄傲。
报到手续办完,我们带着妹妹去食堂。我和父亲排着长队,帮她买了饭票,三个人坐在简陋的餐桌前,吃着简单的饭菜,却觉得比任何大餐都香。饭后,我和父亲要回招待所,妹妹站在宿舍楼下,眼圈红了,却强忍着没哭。父亲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读书,家里放心。”那声音沉稳,却藏着不舍。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父亲在北京城里转。去爬长城,我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往上走,他说:“做人就要像长城一样,踏实,坚定。”那时候的北京,对我们来说处处是新鲜,却也处处是生疏。我们常常找不到早餐铺,只能啃着干粮赶路;晚上从城里回来,坐地铁到头就是石景山站,在石景山广场的大排档里,就着大葱腌的小菜,喝几瓶啤酒,再喝一碗大碗茶,疲惫便消散了大半。
最难忘的是那些夜晚,在招待所的小房间里,我和父亲躺在床上,聊了很多很多。那时候我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大女儿6岁,小儿子4岁,生活的担子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我跟父亲抱怨日子难,他却拍了拍我的手背,说:“别灰心,人这一辈子,哪有一帆风顺的?你看沈峰,不是靠自己的努力考上北京了吗?将来你把两个孩子培养好,说不定他们也能来北京,做个有用之才。”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定心丸,让我瞬间有了力气。我靠在枕头上,听着他讲自己年轻时的故事,心里格外踏实。
几天后,我们要回沛县了。在火车站和妹妹告别时,父亲的眼圈也红了。火车开动,看着妹妹越来越小的身影,他叹了口气,却又笑着说:“咱们沈峰长大了,以后是北京的大学生了。”
如今,父亲已不在身边,妹妹也早已从北京回到了徐州工作,在熟悉的家乡扎下了根。而父亲当年的话,竟真的应验了——我的儿子如今已经在北京站稳了脚跟,成了他口中“有用之才”。每当我想起1993年的那个秋天,想起天安门广场上的升旗仪式、学院路的空旷、长城的台阶,还有父亲在招待所里对我说的那些话,心里就一阵温暖。那趟北京之行,不仅送妹妹走进了大学,更让我读懂了父亲的格局、爱与远见——深沉、厚重、大气,藏在每一句叮嘱里,每一个陪伴的瞬间里。
有些记忆,会随着时间慢慢模糊,但那年秋天的阳光,父亲的笑容,妹妹眼里的光,还有那张在天安门前的合影,却永远清晰地刻在我心里,成为我一生的念想。
怀念父亲(二十三)霜落京华忆旧踪
作者∴沈一鸣
北京的霜降,总来得沉静又分明。前一夜许是还带着秋阳的余温,清晨推开窗,便觉空气里裹着一层清冽的凉,像浸了冰水的玻璃,透着透骨的明澈。北辰院内的银杏叶不知何时被染透了,层层叠叠铺在地上,霜花落在叶面上,白得轻薄,风一吹,便随着枯叶打着旋儿飘起来,像是谁撒了一把碎银在秋光里。
我凭窗远望,鸟巢周边的绿地上,树下的枯草挂着霜,像覆了层细雪。青石板路上,行人走过,脚步声格外清晰。院子里的老槐树落了大半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蓝的天,有的像男人般挺拔,有的似女人般窈窕,都透着一股精神劲儿。忽然想起父亲沈桂山老师曾在高中语文课中讲过的《沁园春·长沙》,他说“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是秋的热烈,可这北京的霜降,却是秋的留白,像毛笔字写完最后一笔,落款前的那处飞白,淡却有余味。
我看着窗外,看到街边的书店。玻璃窗上凝着薄雾,映着外面的霜叶。恍惚间竟看见父亲的身影,他从前总爱在这样的天气里,捧着书卷坐在窗前,指尖划过书页时,像抚过霜后的落叶,带着对文字的珍重。他曾说霜降不是秋的尽头,是岁月沉淀的开始,就像文章写到深处,不必字字浓墨,一两句轻描,便藏了千言万语。那时我不懂,如今望着这满城霜色,才明白他话里的深意——霜打后的叶更红,沉淀后的念更沉。我从这景致与回忆里,悟出了种种的道理。
风又起了,卷起几片带霜的银杏叶,落在我的衣襟上。我轻轻拾起一片,霜花在掌心慢慢融化,凉意顺着指尖漫上来,却也暖了心底的记忆。北京的霜降,是季节的刻度,也是思念的信笺,每一片落霜的叶,都在替我念着远方的人,念着那些藏在秋光里的旧时光。
2025年10月23日霜降
于北京亚运村
怀念父亲之(二十四)
黑板上的橘子洲头
作者∴沈一鸣
粉笔灰落在父亲的肩头,像一层永远拂不去的霜。他握着粉笔的手骨节分明,在黑板上写下“沁园春·长沙”五个大字时,袖口磨出的毛边轻轻晃动,和他讲课时抑扬顿挫的语调一起,深深镌刻进我童年的记忆里。
那时,我总爱趴在教室后门的窗台上张望。看他转身面向学生,手臂有力地划过大半个黑板:“这‘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哪里是简单的写景?这是少年毛泽东眼里的江山,是满腔热血的抱负与担当!”阳光穿过窗户,在他身后的黑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的声音裹着淡淡的粉笔灰,飘出教室,落在我的耳边,也落在窗外那棵老槐树的枝叶间。
有一次,讲到“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他忽然停顿了一下。目光越过端坐的学生,轻轻落在窗外的我身上。我赶紧把脑袋缩回去,却听见他的声音柔和了几分:“你们现在,就像词里写的少年,要敢想敢做,要让青春绽放出分量。”下课后,他走到我身边,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笑着说:“刚才听懂了吗?以后,要做个有抱负的人。”糖的甜味在舌尖慢慢散开,那是我记忆中最甜的味道。
后来我上了高中,课堂上也学到了《沁园春·长沙》。宋老师在讲台上娓娓道来,我眼前却总会浮现出父亲在黑板前的模样。同样的词句,从不同人嘴里说出,唯有父亲的声音,带着粉笔灰的干燥质感和水果糖的清甜余味。我曾问他,为何总把这首词讲得如此动情。“因为我年轻时,也像词里的少年一样,满心想着把最好的东西教给学生,想让他们看到更远、更广阔的世界。”他笑着说。
父亲的讲台空了,那支写过无数板书的粉笔也静静躺在抽屉里。我时常走进他的书房,翻开当年的备课笔记。扉页上用红笔写着:“教育不是注满一桶水,而是点燃一把火。”关于《沁园春·长沙》的解释密密麻麻,想必是讲到动情处随手添上的。
他去世后,我在整理旧物时发现了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父亲站在黑板前,黑板上写着“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他笑得灿烂,身后的学生们正聚精会神地望着黑板。阳光正好,温柔地落在他的发梢,也落在那行充满力量的词句上。
此刻,已是霜降,夜不能入眠,总想起那首词。父亲从未真正离开,他只是化作了黑板上的文字,化作了“橘子洲头”的猎猎秋风,化作了我心中那份永远的“风华正茂”。每当我轻声念起“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就仿佛还能看见他站在讲台上,粉笔灰落在肩头,眼里装着整个江山,也装着对我们的期许。
2025年10月23日凌晨四点写于北京
怀念父亲(二十五)(献给重阳节)
足迹深深:记父亲在讲台与生活中奔波的一生
作者:沈一鸣
父亲的一生,像一条蜿蜒的河流,从青涩的源头出发,历经险滩与平原,最终汇入岁月的海洋。而我总在岸边捡拾那些散落的贝壳,试图拼凑出他走过的轨迹,尤其是那段埋在张寨中学尘土里的日子,以及后来唐楼中学、魏庙中学、五段中学的风雨兼程,直至退休后依旧充实乐观的晚年。
我最早的记忆,是父亲伏案备课和教育我学习、做人的身影。昏黄的台灯下,他戴着花镜,一笔一划在备课本上批注,时而皱眉思索,时而轻声诵读。教我写日记背唐诗宋词,教我和同学们处好关系,互帮互助,甚至打乒乓球等课外爱好等。那时我不懂,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里藏着怎样的热忱与坚守。后来才知道,父亲的足迹并非一开始就指向讲台。他末成年便在睢宁县税务所工作,年纪轻轻扛起家庭生活的担子,却不甘平庸,考取扬州财校,又因表现优异被推荐到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深造。命运的转折,让他的足迹从机关大院转向象牙塔,最终停在沛县的三尺讲台前。
文革的风暴骤起时,父亲正在张寨中学任教。那些和他一同被分配来的外地骨干教师,大多带着名校的学识与教书的热忱,本是校园里最亮眼的光,却一夜之间成了"劳动改造"的对象。我至今记得有一次,我和母亲从老家去张寨中学给父亲送生活用品,远远望见父亲和教化学的雷老师蹲在田埂上,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窝头,正小声说着《论语》里的话。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一刻,仿佛劳作的苦累都淡了些。
可当我们走进父亲的宿舍,眼前的景象却让我心头一紧。狭小的房间里,床下堆满了烟头和火柴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父亲一向爱干净,突然间看到我和母亲站在他面前,此刻却显得有些狼狈。我知道,那些在田埂上与雷老师轻声交谈的片刻安宁,不过是他在苦难中为自己筑起的精神避难所。父亲后来极少提及这段日子,就像许多历经劫难的人不愿触碰伤疤那般,但我知道,那些一同劳作的日夜,那些精神上的相互支撑,成了他熬过黑暗的光。
文革结束后,教育局将父亲调至唐楼中学教书。彼时学习任务尚不繁重,学生压力也小,可父亲的担子却丝毫未减——他要兼顾学校的教学,更要撑起家里的天。那几年我们家还在农村,周日一回到家,父亲便立刻换上旧衣服,帮母亲做家务、打理庭院,又扛着锄头去生产队的地里干活。他会在场间支起小泥炉烧水,烟雾袅袅中,他的身影在庄稼地里穿梭,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进脚下的泥土里。我外公外婆比较疼爱父亲,总觉得他是个教书人,没有那么多体力,两位老人只要知道他到家里就和我跟着他一起拉土、运有机肥,我和外公外婆小小的身子帮着推平车,看着父亲弯腰弓背、奋力前行的背影,外公外婆心里既酸涩又踏实。
家里的生活用品,大到煤球炉、煤块,小到针头线脑,父亲都要从离家二十多公里的唐楼乡采购。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次,他骑着自行车,后面挂着小小的平车,装满沉甸甸的煤块和粮食,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着回家。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衫,车把手上的青筋暴起,可他从未喊过累。那时我们姊妹四个,家里人口多,生产队分的粮食总是不够吃,父亲便把学校里节约下来的粮票小心翼翼地攒着,带回家贴补家用。那些小小的粮票,在当时成了我们家最珍贵的慰藉。
恢复高考的号角吹响,父亲的教学热情再次被点燃。魏庙中学急需高考辅导老师,他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重担。每天天不亮就骑着自行车赶往学校,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有一次我起夜,看到他书房的灯还亮着,走近一看,他正趴在桌上批改作文,红笔在纸上飞舞,偶尔停下来揉一揉酸痛的肩膀。他带的恢复高考第一届毕业生,语文成绩就名列全县前茅,消息传来时,父亲难得地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不久后,因教学成绩突出,父亲又被调到五段中学,负责高三年级的语文教学和班主任工作。他对学生倾注了全部心血,不仅教同学们知识,更教年轻人做人。每天早自习他总是第一个到教室,晚自习后还要逐个找学生谈心。他带的班级凝聚力极强,高考语文单科成绩连年位居全县前列,走出了许多品学兼优的学生。直到去逝前夕,还有学生千里迢迢来看望他,提起当年的教诲,依旧感激不已。
岁月不饶人,父亲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后来他调到县教育局工作,不再需要每天奔波于学校和家庭之间,却依旧保持着早起的习惯,常常翻看以前的备课本和学生的来信。退休那时,他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匆匆而过的人群,轻声说:桃李天下"这辈子,值了。"
退休后的父亲仍闲不住。他比较喜欢喝酒,他常和邻里几个喜欢写作的老友聚在一起,温点小酒边饮边探讨散文、报告文学、纪实日记的创作,偶尔还会把自己的作品拿给全县教语文的同行们探讨。每天清晨,他都会提着水笔,水桶去刘氏宗亲广场,带着一群老同志晨练。他用水笔在地上挥晒自如,在地上写大字,唐诗、宋词、毛泽东诗词信手拈来,围观的人常常看得入迷。除此之外,他还和一群退休老干部一起在法制广场谈论一些生活小常识,跟着教练打太极拳、练太极棍,生活过得乐呵呵的,充实而满足。
可谁也没想到,病痛会来得如此突然。即便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父亲依旧保持着乐观,从不在我们面前说一句苦、一句疼,更没有半句抱怨。他总是强忍着疼痛,给我们讲以前的趣事,鼓励我们好好生活。那份坚强与坚韧,让我们既心疼又敬佩。
如今父亲已离我们远去,但他留下的足迹却深深烙印在我的生命里。从张寨中学的田埂到唐楼乡的土路,从魏庙中学的备课室到五段中学的讲台,再到退休后广场上的晨练身影,每一步都走得踏实而坚定。他用一生告诉我,真正的伟大从不是轰轰烈烈的壮举,而是在风雨中度过艰难,护好家人、守好初心,在平凡的日子里默默付出,在病痛面前依旧笑对人生。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早已化作一盏明灯,指引着我前行的方向,也让我懂得了什么是责任、担当与乐观。
后记:于足迹深处,见父之真章
作者:沈一鸣
这篇回忆性散文以“足迹”为核心线索,串联起父亲从职场选择到晚年生活的人生轨迹,情感真挚,叙事扎实,饱含深情的怀人作品。
一、叙事结构:以时间为轴,串起生命全景
文章遵循清晰的时间脉络展开,从父亲少年时期的职业选择与学业深造写起,依次铺陈文革时期在张寨中学的苦难坚守、唐楼中学时期兼顾教学与家庭的奔波、魏庙中学重燃教学热情的高光、五段中学深耕讲台的奉献,再到教育局任职与退休后的充实生活,最终落脚于生命尽头的乐观与离世后的精神传承。这种线性叙事缓缓展开的人生长卷,将父亲一生的关键节点串联,让“深深足迹”的意象具象化,也使读者能顺着时间线索完整感知父亲的品格成长与精神坚守。
二、细节刻画:于细微处见精神,于具象中藏深情
文中大量的细节描写成为情感表达的重要载体。文革期间,田埂上攥着干窝头与同事探讨《论语》的身影,与宿舍里堆满烟头的狼狈形成强烈对比,无声诉说着父亲在苦难中的精神自救;唐楼中学时期,自行车后挂着平车在土路上颠簸运煤的青筋、小心翼翼攒下的粮票,具象化了父亲作为家庭支柱的担当;深夜书房里飞舞的红笔、揉肩的动作,则定格了他对教学的热忱与执着,恰如“粉笔灰簌簌落在肩头,宛如岁月为他披上的‘勋章’”这些细节避开了空泛的叙述,让父亲的形象立体可感——既是坚守讲台的师者,也是撑起家庭的脊梁,更是笑对人生的强者。
三、情感表达:克制中显深沉,传承中见力量
情感表达克制而厚重,没有激烈的抒情与悲叹,却于平实叙述中饱含敬意与思念。父亲退休时“桃李天下,这辈子值了”的轻声感慨,生命尽头强忍着疼痛讲趣事的乐观,都在不动声色中传递出深沉的人格力量。结尾处将父亲的足迹提炼为“责任、担当与乐观”的精神内核,既回应了前文的诸多叙事细节,也完成了情感的升华——父亲虽已远去,但精神足迹化作明灯指引后人,让思念超越悲伤,转化为前行的力量,正如“父在人生尚有来处,父去人生只剩归途”所蕴含的生命感悟。
四、形象塑造:平凡中的伟大,坚守里的初心
父亲形象,是时代浪潮中平凡者的典型,有着不平凡的精神底色。从机关大院到三尺讲台,他始终坚守教育初心;从劳动改造到深夜备课,他从未磨灭对知识的敬畏;从养家糊口的奔波到退休后的创作晨练,他始终保持对生活的热忱。这种形象跳出了“完美圣人”的窠臼,父亲有狼狈、有疲惫,却因始终如一的坚守更真实动人。他用一生践行的“在风雨中度过艰难,护好家人、守好初心”,恰是对“师者仁心”与“父亲担当”最生动的诠释。
文章以“足迹”为骨,以细节为肉,以情感为魂,将个人记忆与时代背景轻轻交融,让一位可敬、可亲的父亲形象跃然纸上,更让这份深沉的父爱与精神传承具有了打动人心的力量。
怀念父亲之(二十六)师恩永沐,文脉长存
——忆父亲的《阿房宫赋》课
作者∴沈一鸣
书柜的旧语文书早已泛黄,静心翻到《阿房宫赋》那一页,父亲沈桂山老师站在讲台的身影便愈发清晰。他总是手持课本,声音洪亮如钟,开篇一句“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十二个字被他读出千钧之力,仿佛秦始皇统一天下的雄姿与阿房宫的巍峨殿宇,瞬间便铺展在我们眼前。那是父亲用半生教学沉淀的智慧,总能在开篇就撕开历史的帷幕,让同学们于文字间触摸繁华背后的深沉警示。
父亲讲解阿房宫的奢华,从不止于字面的译解。念到“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他会抬手指向远方,让我们闭目想象那跨越山河的宫阙如何遮天蔽日;读到“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便起身用手势比划飞檐斗拱的精巧弧度,眼神里满是对建筑之美的赞叹;说起“明星荧荧,开妆镜也”,语调又转为轻叹,惋惜着宫女们被深宫锁住的青春年华。但他从未让我们沉溺于这份瑰丽,总会及时点醒:“这繁华的底色,是‘蜀山兀’的林木尽毁,是六国百姓的‘剽掠其人’。”他常说,杜牧笔下的阿房宫越美,越反衬出透支民力的奢华终将走向毁灭,这话如警钟,至今仍在耳畔回响。
讲到“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时,父亲总会停下脚步,目光凝重。他说秦始皇视天下为私产,肆意挥霍,却忘了百姓亦有家园牵挂。他逐句拆解“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的鲜明对比,让大家在数字的悬殊中,看清秦王朝的暴政如何一步步激化矛盾。读至“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亲眼目睹了那火光冲天、宫阙成灰的惨状。“这不是天灾,是人祸,”父亲的语气斩钉截铁,“是帝王的骄奢,亲手点燃了毁灭的火种。”
父亲的课堂上,最被看重的是文末那句穿越千年的警示。“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他会反复诵读,然后郑重告诫我们:“这是杜牧写给后人的镜子啊。”他逐字解析“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告诉同学们读书不止是识文断字,更要读出历史的教训;做人做事,贵在敬畏人心、坚守底线。他的课堂,从来不是简单的古文教学,而是一场场关于责任与担当的精神传承。
父亲已远去,可他讲过的《阿房宫赋》,早已深深镌刻在我心中。那篇千古名篇,成了师恩的载体,成了文脉的纽带。每当我翻开古典文学,仿佛还能听见他洪亮的诵读,看见他比划飞檐的身影,感受到他目光中的期许。他教给我的,从来不止是文言知识,更是为人处世的准则——唯有心怀敬畏、体恤他人,方能行稳致远。这份跨越岁月的传承,我会永远铭记,更会循着他的足迹,继续传递给后来人。

沈一鸣,中共党员,大学学历,沛县公安局二级高级警长,三级警监,沛县政法系统关工委主任,沛县公安局关工委主任。85年参加公安工作,历任沛县公安局治安队民警、交警大队民警、公安局政工室政工干事,公安局办公室主任,公安局 110 指挥中心主任,副科级。公安局党委副书记、副局长,正科级。县委维稳办办主任,副处级。四级高级警长、三级高级警长、二级高级警长(正处级)三级警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