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老荣军驯马有奇趣 范秘武牧场写青春
作者:刘连成
夕阳把哈拉巴山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幅被岁月浸黄的旧毡画,边角卷着些毛茸茸的光。晚风掠过奔跑马群的湿草地,草叶间还藏着当年的蹄声似的,一阵轻一阵重地挠着人心。白玉珍老人坐在哈拉巴山的山坡上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倒比天上初升的星星更先勾起往事。
这位蒙古族老荣军的皱纹里都裹着草原的风。第二章第二十二回曾专门介绍过,他一辈子跟马打交道,骑术精湛得能在马背上用铜碗喝热奶茶,奶沫子都溅不到衣襟上。那年春天刚从内蒙古调来一批鞑子马,个个精得像偷喝了米酒的猴儿,尤其那匹叫“大棕”的蒙古马,脑门上嵌着撮白毛,活像顶着块调皮的补丁。
这回书要说的是他和长春知青范秘武的忘年之交。
头回带知青们放这批马时,老荣军刚转身划火柴,那匹叫“大棕”的蒙古马就带着半群马溜到泡子边。它故意把前蹄踏进水里,“哗啦”一声溅得看马的知青们满脸水珠,自己倒仰着脖子打响鼻,仿佛在嘲笑这些城里娃的嫩。
“嘿,这混小子!”老荣军不慌不忙磕掉烟灰,嘴里打了个奇特的呼哨,像山雀掠过松林。手里的套马杆轻轻一扬,油亮的绳圈在空中划出道银弧,“嗖”地就套住了“大棕”马的脖子。那马还想尥蹶子,老荣军双腿一夹马腹,身下的“大棕”马昂头而起,随即稳稳落下,像块生了根的青石。他俯身在“大棕”马脑门上拍了拍,用蒙汉夹杂的话笑骂:“你这小东西,当我没看见你偷偷啃知青的胶鞋?”
旁边的知青们笑得直不起腰,有个戴眼镜的笑岔了气,扶着马尾巴直咳嗽。打那以后,“大棕”马见了老荣军就蔫头耷脑,远远听见他的烟袋锅响,立马规规矩矩站成根木桩,比连队里的新兵蛋子还听话。
若说白玉珍是马队的“定海神针”,范秘武就是那根冒尖的新竹。这位长春来的知青刚到马队时,见了马就像见了老虎,攥着缰绳的手不停的抖。头回骑三河马,没走三步就被甩下来,屁股摔得青紫,却梗着脖子说:“是马先动的手!”
他倔得像块哈拉巴山的硬石头。别人歇晌时,他就揣着从家里带来的奶糖,蹲在马舍跟那些高大的顿河马“唠嗑”。“你看你这鬃毛该梳了,跟我妹妹的乱头发似的。”“这豆饼得嚼碎了吃,不然伤胃,我妈说的。”马们甩着尾巴听他絮叨,倒也渐渐肯让他摸耳朵了。
跟着老荣军白玉珍学认识马脾气的日子,范秘武的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哪匹马可摸哪匹不能碰,哪匹吃料爱吧唧嘴,哪匹见了穿红衣裳的就兴奋,都记得清清楚楚,比记俄语单词还用心。有回半夜马群惊了,他跟着老师傅蹓马到后半夜,回来时棉裤上结着白霜,却在马厩墙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写着:“今天学会了给马暖蹄子。”
那年冬天格外冷,一匹苏重挽母马难产。范秘武裹着两件棉袄守在马舍外,雪粒子落满肩头,活像个雪人。他时不时往马舍里瞅,嘴里念叨着“加油啊老伙计”,冻得直跺脚也不肯去烤火。天快亮时,小马驹一声微弱的嘶鸣钻出来,他冻得发紫的脸上,笑容比朝阳还亮堂,转身就往食堂跑,要给母马端热豆浆。
后来范秘武成了马队队长,带领大伙琢磨着改良饲料,把豆饼和甜菜渣按比例掺着喂,马们吃得油光水滑。他还跟着兽医学人工授精,拿着玻璃管子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师傅白玉珍笑着说:“给马配种又不是给姑娘写情书,稳着点!”
清晨的马场上,总见他骑着那匹叫“大将军”的苏重挽种公马蹓圈。“大将军”原本烈得能挣断缰绳,被他驯得竟会在他掏笔记本时,温顺地低下头看。有职工打趣:“范队长把马都教成三好学生了,你看那站姿,比开会时的知青还端正!”
那些年,马队是农场的“铁打的发动机”。春天选马时最热闹,各队的放牧员们像花蝴蝶似的在马群里穿梭。套马杆一伸,绳圈“啪”地落在马脖子上,再烈的马也得乖乖低头,扬起的鬃毛像被驯服的火焰。苏重挽马最抢手,一匹就能拉着装满粪肥的大车跑,蹄子踏在冻土上“咚咚”响,像敲着丰收的鼓点。
秋天马队的玉米“过长江”的红旗插满地头时,马粪堆成了小山,黑黝黝的冒着热气,是土地最好的营养品。范秘武总带着知青们往地里送粪,马车轱辘碾过田埂,留下两道弯弯曲曲的辙,像给大地系了根黑丝带。
可哈拉巴山上的风总会变向。当农机具的轰鸣声越来越响,马蹄声就渐渐被盖在了底下。1979年最后一批种马被拉走那天,白玉珍老人摸着马厩的泥墙,墙皮上还留着当年马蹭痒的痕迹,他悄悄抹了把脸,烟袋锅在墙上磕出闷闷的响。
范秘武站在空荡荡的马场上,远处收割机正吞着金黄的稻浪。风卷着草屑掠过脚边,他忽然想起初来时被甩下马背的那个下午,“大棕”马远远站着,像在偷笑。
后来马队改成了种禽场,嘎嘎的鸭叫取代了马嘶。但老人们总说,雨过天晴时站在哈拉巴山下,能看见一道模糊的烟尘,里面有跃动的马影,有老荣军奇特的呼哨,还有范秘武他们年轻的笑。那声音缠在草叶上,浸在泥土里,成了岁月酿的酒,越久越醇厚。
就像那匹“大棕”蒙古马,早不知去了哪里,可它溅在知青脸上的水花,至今还亮在回忆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