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中色彩象征手法的运用如何增强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红楼梦》作为中国古典文学的巅峰之作,其色彩象征手法的运用极具艺术独创性。通过分析服饰色彩、环境色彩、人物命名色彩三重维度,揭示曹雪芹如何以色彩为媒介构建象征体系,实现人物性格塑造、命运暗示、主题深化的艺术功能。研究发现,色彩象征不仅增强了作品的视觉表现力,更通过色彩的隐喻性、对比性、流动性,构建起一个充满哲学意蕴与美学张力的艺术世界,使《红楼梦》成为一部“用色彩写就的悲剧诗”。
曹雪芹在服饰色彩设计中贯彻“正邪两赋”的美学原则,通过色彩的明暗对比、冷暖交织,塑造出复杂多维的人物形象。以王熙凤为例,其首次出场“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这段描写中,大红(袄)、石青(褂)、翡翠(裙)构成三原色碰撞,既彰显其权贵身份(金丝、赤金),又暗含性格的泼辣与心机的深沉。红色象征热情与权势,青色暗示冷静与算计,绿色隐喻贪婪与欲望,三者交织出王熙凤“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的复杂性格。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林黛玉的服饰: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中,她“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簪子,别着花朵”。月白色(近似淡蓝)象征纯净与超脱,银鼠皮毛暗示其脆弱体质,赤金簪子(仅一支)则体现其不慕奢华的品格。这种“清冷中带一丝温暖”的色彩组合,精准传递出林黛玉“孤高傲世偕谁隐”的精神气质。
服饰色彩的变迁往往预示人物命运的转折。薛宝钗初登场时“穿着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蜜合色(浅黄)象征中庸之道,玫瑰紫暗示婚姻羁绊,葱黄预示生命凋零。第五十七回“慈姨妈爱语慰痴颦”中,宝钗劝黛玉“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此时她的服饰已转为“秋香色(深黄)棉袄,银鼠灰鼠褂”,秋香色象征暮气,灰鼠色暗示情感冷却,预示其“金玉良缘”终将走向空虚。
贾宝玉的服饰色彩更具象征流动性。第三回“托内兄如海荐西宾”中,他“穿着品红纱衫,青缎粉底小朝靴”,品红色(粉红)象征叛逆,青色靴底暗示其“脚踏礼教”的矛盾;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中,他出家时“只穿着那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大红色在此升华为“赤子之心”的象征,完成从“顽石”到“通灵”的精神蜕变。
曹雪芹通过色彩划分大观园的空间功能,构建起“色空相生”的哲学图景。怡红院以“红”为主色调:院中“海棠花盛开,锦簇团团”,室内“靠背、引枕、坐褥等俱是龙纹雕漆”,红色象征青春与欲望;但庭院“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间屋门遮住”,石块的灰色调暗示欲望的压抑。这种“红灰交织”的空间设计,隐喻贾宝玉“情不情”的哲学困境——在热烈的情感追求中始终笼罩着无常的阴影。
潇湘馆则以“绿”为基调:竹影“参差青翠”,帘栊“湘妃竹色”,连案上笔筒都是“竹根雕的”。绿色象征生命与希望,但竹的“中空”特性又暗示林黛玉“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悲剧结局。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中,黛玉笑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残荷的枯黄与竹林的翠绿形成生死对比,预示大观园从“青春王国”走向“白茫茫大地”的必然。
《红楼梦》以四季色彩循环构建叙事节奏,强化“盛极而衰”的主题。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正值春季,贾府“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红色灯笼与绿色柳枝交织出盛世幻象;但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时,虽仍是春天,却“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花的粉红(生命)与柳絮的雪白(死亡)形成死亡隐喻。
冬季色彩的运用更具哲学深度。第五十回“芦雪广争联即景诗”中,大雪覆盖大观园,“粉妆玉砌”的白色世界看似纯净,实则暗藏危机:李纨的“冻脸有痕皆是血”预示家族内斗,邢岫烟的“贫女织梭寒露中”暗示经济崩溃。这种“以白写黑”的手法,将封建末世的危机隐藏在看似美好的表象之下。
曹雪芹在人物命名中植入色彩密码,形成独特的“姓名美学”。贾氏四春的命名构成色彩序列:元春(红)、迎春(黄)、探春(绿)、惜春(白),四色对应四季,暗合“三春去后诸芳尽”的谶语。其中探春的“绿”最具象征性: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中,她“穿着官绿绫棉袄,青缎背心”,官绿色象征其改革才能,青色背心暗示其“庶出”身份的束缚,最终“分骨肉”远嫁他乡的结局,恰似绿叶飘零。
丫鬟命名中的色彩更具阶层性。鸳鸯的“金”色(鸳鸯本为金色水鸟)象征其作为贾母心腹的权威,但“鸳鸯”双栖特性又暗示其抗婚的悲剧;晴雯的“雯”字本义为“有花纹的云彩”,与其“水蛇腰、削肩膀”的美貌呼应,但“晴”字暗示其如晴天般短暂的青春。
部分人物命名突破具象色彩,升华为哲学概念。贾雨村的“雨”(水色)与“村”(土色)构成“水土相克”的隐喻,暗示其“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的堕落;甄士隐的“甄”(真)与“隐”(无色)形成“真隐假现”的辩证,对应其“梦幻通灵”的命运。
最精妙的是“冷香丸”的色彩象征。薛宝钗服用的药丸需“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四色皆白,象征其“冷情”本质;但配药需“雨水日的雨水十二钱……”,雨水的无色又暗示其情感压抑的彻底性。这种“以白写冷”的手法,将封建礼教对人性的异化推向极致。
曹雪芹通过色彩的叠加、对比、流动,创造出“画中藏诗”的美学效果。第四十回刘姥姥进大观园时,众人“穿着各色绣花衣服”,在“绿窗油壁”的映衬下形成“流动的色彩盛宴”;但随后“板儿要蝈蝈罐子,王熙凤给了一个涂着黑漆的”,黑漆的沉重感瞬间打破欢乐氛围,这种色彩的骤变比文字描述更具冲击力。
色彩象征使《红楼梦》成为一部“可读的符号学文本”。贾宝玉的“通灵宝玉”本为“五彩石”,其色彩的斑斓象征神性,但“须得再镌上数字”的干预,使玉的色彩逐渐被文字(礼教)覆盖,最终“光彩黯淡”。这一过程隐喻人性在礼教规训下的异化,比直接批判更具哲学深度。
色彩的消逝过程对应着“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悲剧主题。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中,芍药花的“红”象征青春,但“花瓣儿纷纷扬扬”的飘落暗示死亡;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中,笛声的“灰”色(听觉色彩)与月光的“白”色(视觉色彩)交织,营造出“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终极意境。
《红楼梦》的色彩象征手法突破了传统文学的描写范畴,构建起一个“以色证道”的艺术宇宙。从服饰的个性编码到环境的空间隐喻,从姓名的符号暗示到色彩的哲学升华,曹雪芹将色彩转化为解读人性、命运、时代的密码。这种手法不仅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更使《红楼梦》成为一部“用视觉思考的文学经典”。当读者合上书卷时,眼前浮现的是文字描述的场景,是一个由红、绿、白、金交织的永恒悲剧图景。(选自史传统书稿:《红楼梦》细读——100个话题深度解读。本书稿寻找合作出版商)
作者介绍:史传统,盘锦市作家协会会员,《诗人》杂志签约作家,著有《鹤的鸣叫:论周瑟瑟的诗歌》《再评唐诗三百首》《三十部文学名著最新解读》《我所知道的中国皇帝》《九州风物吟》《心湖涟语》等专著。作品散见《河南文学》《诗人》《岳阳文学》《燕州文学》以及人民网等各大网络媒体,先后发表文艺评论、诗歌、散文作品2000多篇(首),累计500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