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通灵宝玉”的象征内涵与叙事功能
《红楼梦》中“通灵宝玉”作为贯穿全书的核心意象,既是贾宝玉生命本源的具象化符号,又是封建礼教规训的载体。从神话原型、物质符号、叙事结构三重维度解析其象征内涵,揭示其作为“命根子”的肉体依附性、作为“金玉良缘”信物的礼教束缚性、作为“灵性载体”的反抗象征性;通过分析其在情节推进、人物塑造、主题深化中的功能,论证该意象如何构建起现实与超验、人性与神性、个体与制度的复杂对话,最终指向对封建末世精神困境的哲学批判。
“通灵宝玉”源自女娲补天遗落的五彩石,这一神话原型赋予其双重属性:作为“补天石”,它本应承担拯救苍生的使命,却因“无才可去补苍天”被弃于青埂峰下;作为“通灵玉”,它经僧道点化幻化为美玉,成为贾宝玉“衔玉而诞”的命根子。这种设定暗合《周易》“穷则变,变则通”的哲学逻辑——顽石因“不通”被弃,又因“通灵”获得重生,但其重生并非回归神界,而是坠入红尘受难。
贾宝玉出生时“嘴里便衔下这块玉来”,这一细节将神话原型与个体生命紧密绑定。玉的“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象征其神性本质,而“须得再镌上数字”的干预,则暗示神性需经世俗符号系统(文字)的编码方能被认知。这种编码过程恰如封建礼教对自然人性的改造,通过礼仪规范(如“莫失莫忘”的训诫)、道德教化(如“仙寿恒昌”的祈愿),将神性转化为符合礼教标准的“完美人格”。
癞头和尚在第二十五回点明:“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揭示贾宝玉的尘世经历实为顽石对“情根”的偿还。玉上“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的诗句,以物质污染(粉渍脂痕)与精神困顿(绮栊鸳鸯)的并置,象征人性在声色货利中的堕落。而“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的谶语,则将贾宝玉的悲剧命运归结为对前世因果的被动承受。
这种设定与佛教“轮回转世”观念形成互文:贾宝玉的“通灵”本质使其成为观察红尘的“第三只眼”,但其肉体凡胎又使其深陷情欲泥沼。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中,贾宝玉将落花撂进流水,黛玉却担心“流水落花春去也”的结局,这一对话暗示:通灵宝玉虽能感知神性(落花象征纯净),却无法改变人性(流水象征世俗)的侵蚀。
通灵宝玉与薛宝钗金锁的铭文对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与“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构成封建礼教最精妙的符号系统。这种对仗不仅体现“门当户对”的婚姻观,更通过物质符号(玉与金)的绑定,将个体命运纳入家族联盟的框架。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中,莺儿故意点破铭文对应关系,实为礼教势力对贾宝玉婚姻的隐性操控。
贾宝玉对这种符号规训的反抗具有象征意义:第三回他因黛玉无玉而摔玉,表面是情绪失控,实则是对“金玉良缘”的否定;第二十九回张道士提亲后,他再次摔玉并狂骂“什么劳什子”,将玉视为束缚人性的枷锁。这种“摔玉—寻玉—复得”的循环,构成个体对抗礼教的仪式化表演。
通灵宝玉作为“命根子”,其存在与贾宝玉的生命状态形成诡异同构:第二十五回因赵姨娘暗算,贾宝玉失玉后陷入痴傻,恢复后则“神采焕发”;第九十四回“失通灵知奇祸”中,玉的丢失直接导致贾府衰败加速。这种设定将物质符号(玉)与生命本体(人)的关系推向极端,玉不仅是身份象征,更是维系生命的“外置器官”。
脂砚斋批语揭示更深层隐喻:“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甲戌本第八回侧批),将玉的光泽与家族运势绑定。当贾府“忽喇喇似大厦倾”时,通灵宝玉的“不光”恰似封建礼教的精神灯塔熄灭,暴露出其作为规训工具的虚妄性。
通灵宝玉作为“希世奇珍”,其神秘属性成为推动情节的关键道具:第二十五回癞头和尚持颂后,玉显灵治愈贾宝玉与王熙凤的邪祟;第九十五回“误窃通灵”引发抄检大观园,加速贾府内部分裂;第一百二十回“归结红楼梦”中,玉随贾宝玉出家消失,完成“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哲学闭环。
这种功能与古希腊戏剧中的“机械降神”形成对比:癞头和尚与跛足道士的干预并非偶然,而是对贾宝玉命运的系统性操控。第二十五回和尚念诵的“青埂峰一别”诗,将玉的失而复得解释为“冤孽偿清”的过程,暗示所有情节都是顽石偿还情债的必然。
通灵宝玉的象征系统最终指向对存在本质的追问:若贾宝玉是顽石转世,其红尘经历究竟是神性的堕落还是升华?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中,贾宝玉因黛玉、湘云争执而写下“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暗示其已窥见生命本质的虚无;但第一百二十回他选择“悬崖撒手”而非回归青埂峰,则表明对红尘的彻底否定。
这种矛盾在玉的双重属性中得到体现:作为神石,它本应超脱尘世;作为美玉,它却深陷情欲。这种设定与庄子“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哲学形成对话,贾宝玉的悲剧不在于失去玉,而在于他始终无法调和神性与人性的冲突,最终只能在“假作真时真亦假”的荒诞中寻找解脱。
“通灵宝玉”作为《红楼梦》最精妙的艺术符号,其象征内涵经历从神话原型(生命本源)到物质符号(礼教规训)再到哲学命题(存在本质)的三重递进。在叙事功能上,它既是情节推进的催化剂,又是主题深化的显微镜,通过玉与人的依附关系、玉与礼教的对抗关系、玉与神性的悖论关系,构建起一部封建末世的“精神解剖图”。当贾宝玉最终抛弃通灵宝玉时,他抛弃的不仅是物质符号,更是整个封建礼教体系强加于个体的精神枷锁,这种“弃玉”行为,恰是对“通灵”本质的最深刻诠释。(选自史传统书稿:《红楼梦》细读——100个话题深度解读。本书稿寻找合作出版商)
作者介绍:史传统,盘锦市作家协会会员,《诗人》杂志签约作家,著有《鹤的鸣叫:论周瑟瑟的诗歌》《再评唐诗三百首》《三十部文学名著最新解读》《我所知道的中国皇帝》《九州风物吟》《心湖涟语》等专著。作品散见《河南文学》《诗人》《岳阳文学》《燕州文学》以及人民网等各大网络媒体,先后发表文艺评论、诗歌、散文作品2000多篇(首),累计500多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