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中“石头”意象的象征意义与多重内涵
《红楼梦》以“女娲补天遗石”的神话构建叙事起点,这块“无才补天”的顽石既是贾宝玉的“物化象征”,也是全书结构的“元框架”。从“神话缘起—红尘历劫—归返本真”的环形叙事,到“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二元对立,石头意象贯穿文本始终,承载着曹雪芹对封建末世的批判与对生命本真的追寻。
石头的叙事功能首先体现为结构上的闭环设计。开篇顽石因“无材补天”被弃青埂峰,经僧道点化幻形入世,形成“神话—红尘—归真”的三段式结构。第一回僧道预言其“美中不足,好事多魔”,暗合宝玉一生命运轨迹;结尾石头回归青埂峰,与开篇形成镜像呼应,强化“万境归空”的宿命感。这种环形叙事不仅使神话维度成为人间悲剧的预叙,更通过“石上记”的记录者身份,将离散情节统摄于“石头”的叙事视角之下。
石头的叙事张力源于其“旁观者”与“参与者”的双重属性。作为旁观者,它通过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贾府兴衰等情节,以隐含叙述者身份介入文本;作为参与者,它以“通灵宝玉”形态嵌入宝玉生命历程,随其情感波动显隐。例如第三回宝玉摔玉,既是对“金玉良缘”世俗规训的反抗,又通过玉的“易碎性”隐喻本真心性在礼教下的脆弱。这种视角融合打破了传统线性叙事的单一性,使读者既能以全知视角俯瞰贾府兴衰,又能通过石头的“通灵”窥见人物内心幽微。
石头的原型可追溯至“女娲补天”神话,象征建功立业的集体理想。然而,《红楼梦》中的顽石“无材补天”反成其特质,隐喻宝玉对科举仕途的厌恶与对封建礼教的反叛。贾政期望宝玉“光宗耀祖”,宝玉却痴迷于情感世界,其“行为偏僻性乖张”实为对“经世致用”价值观的颠覆。石头从“大荒山”到“荣宁府”的历程,暗合佛教“缘起性空”思想:红尘繁华(“色”)是石头幻形后的虚妄体验,贾府的烈火烹油、宝黛的木石前盟,最终都化作石头上的“满纸荒唐言”,印证“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的哲学命题。
脂批点明“玉乃石之美者”,《红楼梦》通过玉与石的界限模糊化,解构封建伦理对“本真”的异化。玉是被雕琢的石,人是被规训的自然。宝玉摔玉、丢玉等情节,隐喻本真心性在礼教下的迷失:第三回摔玉是对“金玉良缘”世俗规训的反抗;第九十四回丢玉后宝玉情绪崩溃,对应“真我”被尘俗遮蔽。这种“玉石悖论”揭示封建伦理如何通过符号系统(如玉的“君子比德”)异化个体,使人性沦为礼教的附庸。
石头是自省式叙事载体与“自性化”象征。其从“无才补天”到“历劫归真”的历程,构成“无意识(大荒)—意识(红尘)—整合(归返)”的循环。玉上“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的铭文,可视为“自性核心”,强调个体内在本质的主导性。宝玉与石头的关系本质是“自我与本真的对话”:摔玉、丢玉等情节,隐喻宝玉对世俗规训的反抗与迷失;而石头的“通灵”属性,则使其成为记录贾府“悲欢离合”的“忏悔录”。曹雪芹将自身经历投射于石头,通过“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的自白,完成对家族史、个人史的双重忏悔。
石头的物理特性与文化隐喻交织,构成佛道“色空”观的物象表达。青埂峰顽石的“青金石”特征(青色象征“天工未竟”,道家“青”属东方生机,却被弃置西方昆仑意象的青埂峰),对应《庄子》“大巧若拙”的哲学思辨。其形制为“通灵宝玉”(八面玲珑与“八宝”纹饰)与“蠢物”(大荒山下顽石)的悖论,暗喻“道法自然”与“人为雕琢”的对立。从“玉在椟中求善价”的物欲警示,到“风月宝鉴”正反两面(美与枯骨)的象征逻辑,石头始终承载着对生命虚幻的哲学思考。这种“以物观世”的叙事传承,在卡夫卡《变形记》的甲壳虫、川端康成《雪国》的镜子与温泉等现代文学中延续,揭示人类通过“物象”重建精神联结的永恒命题。
《红楼梦》中的石头意象,是叙事结构、文化符号与哲学思考的复合体。其作为“意义枢纽”,不仅串联起宝黛爱情、家族兴衰与神话哲思,更通过“玉石悖论”“心象循环”等命题,解构封建伦理对个体的异化,叩问存在本质。曹雪芹以石头为媒介,将物理属性(温润、易碎)、文化符号(君子比德、权力象征)与哲学思考(色空观、情本论)熔铸为一,完成了从“叙事工具”到“意义本体”的升华。这种“器物叙事”的巅峰实践,不仅深刻影响了中外文学传统,更在当代通过影视、小说等媒介延续,持续唤醒人们对生命厚度与存在意义的感知。(选自史传统书稿:《红楼梦》细读——100个话题深度解读)
作者介绍:史传统,盘锦市作家协会会员,《诗人》杂志签约作家,著有《鹤的鸣叫:论周瑟瑟的诗歌》《再评唐诗三百首》《三十部文学名著最新解读》《我所知道的中国皇帝》《九州风物吟》《心湖涟语》等专著。作品散见《河南文学》《诗人》《岳阳文学》《燕州文学》以及人民网等各大网络媒体,先后发表文艺评论、诗歌、散文作品2000多篇(首),累计500多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