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盘碾过岁月的石磨
天 琮
公鸡刚叫过三遍,凌晨四五点的天还裹着浓黑,只有几颗残星挂在院角的树梢上,我祖宅院子里那盘青灰色的石磨,便已在冷寂的院中醒了过来。
六七十年代的清晨,风里还带着夜的寒气,我攥着磨杆的一端,小小的身子往杆上贴紧,与母亲并肩走在石磨旁。那时我虽只有六七岁,个头却比同龄孩子高出一大截,胳膊腿还细着,心里却揣着股劲——总想着多使点力,替母亲多扛些分量。
磨盘转动的“吱呀”声,是童年最早的晨曲。我把身子往磨杆上贴得紧些,再紧些,恨不得把全身力气都灌进手臂里——偷不得懒,也不想偷懒,只盼着多使点劲,母亲就能少累一点。一圈又一圈,石磨碾着玉米粒(小麦平时很少见到,只有到了春节才能尽顿吃上一顿白面馒头),也碾着我发酸的胳膊,可看着母亲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我便咬着牙不肯停下。
冬日里天寒地冻,房中的水缸都结着薄冰,可磨道里的我,却总被汗水浸得浑身发热。粗布褂子贴在背上,冒出的热气混着石磨扬起的细粉,在冷空气中凝成淡淡的白雾。母亲见了,总怕我冻着,却也知道这是我心甘情愿,但她那心疼眼神时刻温暖着我。
那时父亲和叔叔总在屋里酣睡,在大男子主义盛行的年月里,家务事于他们而言仿佛是看不见的空气,从不会伸手沾边(后来变得勤快了)。全家六七口人的口粮,全靠我和母亲这一老一小,围着青灰石磨一圈圈推着转出来。
磨完磨,母亲连擦把汗的空当都没有,就得往生产队的场院、农田里赶,跟着大伙忙农活;农活收工回家,一日三餐生火做饭,灶台的烟火气裹着她的身影,忙到把饭菜端上桌,自己却只坐在炕沿边,先给爷爷奶奶盛,再给父亲、叔叔盛,然后给我盛上,等满屋子人都拿起筷子吃热乎了,她才拿起自己那碗早已凉透的饭。
到了夜里,煤油灯的光昏昏黄黄,母亲还得就着这微光,把全家该换季的衣服拆了又缝——旧棉衣拆出棉絮晒透,再重新拼成单衣;单衣穿破了,补块补丁又能接着穿。那时我哪有多余的换洗衣物,一年到头就一身衣裳,全靠母亲这样拆拆补补、翻拆成单棉两季穿。
家务的重担像磨盘一样,沉甸甸压在母亲一个人肩上,可她从不说苦,连一声叹气都很少有。等我再长大些,看着母亲总等别人吃完才吃饭,心里像堵了块小石头。有天晚饭,我故意在爷爷奶奶面前拉高了声音喊:“娘!你也跟我们一块儿吃!”说着就把我那碗刚盛好、还冒着热气的饭,往母亲手里递——我知道自己从小受爷爷疼,这样说、这样做,母亲总能顺理成章坐下吃顿热饭。
后来村里通了电,机器磨取代了石磨,那盘青灰色的石磨便被挪到了院角,渐渐积了尘。如今我偶尔去沂蒙山区,还能在农家院门前里见到相似的石磨,“吱呀”声一响起,就像打开了时光的闸门——母亲汗湿的衣襟、我贴在磨杆上的小小身影、冬日里磨道中温热的汗气,全都涌到眼前。
那盘石磨早被岁月藏进了记忆深处,可它转动的每一圈,都刻着母亲的辛劳,记着我与母亲一起扛起家庭的时光。它不是冰冷的石头,是母亲一生的缩影,是童年里最沉甸甸的温暖,这辈子都忘不了。
2025年9月15日/乙巳七月廿四

作者简介:天琮,本名巩天宗,1956年4月出生于桓台,山东省商业厅退休处长,山东东夷文化与骨刻文字研究中心副主任,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山东省写作学会会员,垂杨书画院特聘艺术家,山东省文史书画研究会研究员,中国老年书画研究会会员,中国书画家协会会员。荣获2024年度竹庐文艺奖十大散文家称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