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听雨
文/吴佑华
退休那年，我收拾好南通老家的教案，跟着儿女的行李箱，开始了漂泊的旅程。深圳的南山看过我牵着孙子的小手爬台阶，上海的黄浦江听过我辅导孙女作业时的咳嗽声。这些年，我的身份从人民教师变成了全能家政——晨起是跑菜市场的采购员，午间是灶台边的炊事员，傍晚又化身作业辅导员。那些粉笔灰染白的头发，如今沾上了厨房的油烟味。
记得初到深圳时，我总在菜市场迷路。那些陌生的港式招牌，那些用粤语讨价还价的喧闹，都让我想起南通早市熟悉的乡音，想着母亲做的炒雪菜毛豆——她总能把最普通的食材变成家的味道。
厨房成了我新的讲台。锅铲是粉笔，抽油烟机的轰鸣是课铃声。我教孙子背乘法口诀时，会突然走神想起自己第一次站在讲台上的紧张。那些年批改作业的红墨水，如今化成了灶台上的番茄酱。有次孙子把作文《我的爷爷》拿给我看，里面写爷爷会做所有好吃的，我忽然发现，自己竟把教师证和厨师证活成了同一张。
最怕季节更替时。深圳的台风天，我撑着伞在校门口等孙子，雨水顺着伞骨流进后颈，突然就想起南通老屋的瓦檐下，母亲也是这样站着等我放学。上海梅雨季，晾衣杆上的水珠滴答着，像极了老家屋檐下的旧挂钟。有次孙子问我为什么总望着窗外发呆，我笑着说是看云，其实那云里全是母亲佝偻着腰喂鸡的身影。
雨季最是难熬。深圳的暴雨说来就来，我常站在窗前看雨水在玻璃上划出歪斜的痕迹，像极了母亲暮年颤抖的笔迹。有次接孙子放学，他指着彩虹大喊爷爷快看，我却盯着积水中倒映的云朵——那形状多像我母亲晾在院床上的蓝印花布。回家路上，孙子突然说她想吃南通的年糕，我愣在便利店门口，货架上的商品包装都闪着陌生的光。
电话铃响时总是担心受怕。前年春天，老家堂弟来电说，母亲在菜园摔了一跤，我正给孙子、孙女煮面条，手一抖把盐罐打翻了。视频里母亲笑着摆手说没事，可背景里那根拐杖让我彻夜难眠。第二天我照常送孙子上学，路过药店时却鬼使神差买了瓶钙片。结账时店员问给谁吃，我张了张嘴，最终只说给自己。然后赶紧买了火车票。赶回家时，她正用枯瘦的手数药片，看见我第一句话却是：“你工作忙，不该来的。”她总把药盒上的说明书剪下来贴成册子，却记不住我新换的手机号。有次她反复问：“你是不是又给孩子上课去了？”我才惊觉，她记忆里的我，永远站在三尺讲台上。
梅子黄时雨，我总站在阳台上发呆。晾晒的校服随风摆动，像一排等待批改的作业本。母亲从前总说教书是积德的事，如今我才懂，这积德里包含着多少缺席。有次孙女问我：“爷爷你会不会想南通的家？”我正削苹果的手顿了顿，果皮突然断裂，就像这些年我总在母亲最需要时掉线。
上海的老式弄堂里，晾衣竿像五线谱般穿梭在楼宇之间。我踮脚收衣服时，常听见隔壁阿婆用吴侬软语打电话，那语调多像母亲当年在纺车前哼唱的南通小调。有次孙子问我为什么总把衣服叠得四四方方，我答这是习惯，却没告诉他，这习惯是母亲在我离家住校前夜，用戒尺在桌上敲出来的规矩。
中秋夜，孙子在客厅背《静夜思》，孙女在小房间摆弄小玩具，我站在阳台上看月亮。深圳的月亮被高楼切成碎片，像散落的粉笔头。忽然想起母亲总说月是故乡明，可她现在是否还记得，我小时候总爱偷吃她腌的糖蒜？小桌板上排列着孙女爱吃的红柿子，储物柜码着整齐的作业本，可我的行李袋深处，还留着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针脚里扎着六十年前她教我写人字的耐心。
中秋的月饼越做越精致，可尝不出母亲用猪油和面的香味。孙子把蛋黄挑给我吃，我望着那轮金黄的月亮，想起母亲总把月饼切成五等份，说这样全家都圆。视频里母亲戴着老花镜数月饼，数着数着就迷糊了。我在这头教孙子写团圆，笔尖却洇开一团墨迹——原来我早已把乡愁，写成了孙子作业本上的错别字。
雨又下了。洗衣机发出嗡嗡的声响，像老家那台纺车还在转动。我忽然明白，母亲当年送我去师范报到时，背影里藏着多少不舍。如今我的行李箱装着降压药和维生素，就像她当年塞进行李箱的字典和钢笔。我们都在时光的河流里摆渡，只是她渡我走向远方，我渡她走向岁月深处。
冬天的寒意总从脚底往上爬。我穿着母亲纳的布鞋在湿冷的上海弄堂里奔走，鞋底早磨薄了，可舍不得换。孙子说这鞋土气，他不知道鞋里垫着我母亲绣的平安符。
如今，我站在异乡的阳台上，看雨丝如粉笔灰般飘落。忽然明白，这一生，我不过是母亲手中的一支粉笔，写尽了天下文章，却写不全对她的挂念。而母亲，始终是那艘载我远行的孤舟，在岁月的河流中静静停泊。
作者简介：吴佑华，中学退休教师，通州作协会员，南通市高（初）中数学学科带头人，全国新教育实验榜样教师（提名奖）,全国新教育十佳卓越课程奖获得者，全国新教育实验先进个人，百余篇论文在省级以上期刊发表或获奖，出版专著《诗情·画意·数学眼光：换一种视角欣赏诗》。在人民日报网、学习强国、《心系下一代》《中国教师报》《江苏教育报》《银潮》《大江南北》《扬子晚报》《南通日报》《通州日报》及全国、省、市、区媒体发表新闻作品、散文（诗）近50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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