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黄楝树
——南窑峪的炉火
信义庄
沿村后河朔水而上,经“老虎洞”,过“老牛槽”,攀上一处崖壁,即到一处平坦之地。
这里草木葱茏,树高林密,清静幽雅,因自明正德年间就有“圆名、圆慧”等僧众在此清修,故称作“庵子场”,其后悠长深邃的山峪则称为“庵子峪”。上世纪五十年代,这里尚见残破的庵舍。我的祖辈宋青、宋海,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即在此出家,束身修行。

庵舍临崖而建,坐西朝东,视野开阔,平日里,宋海最喜欢看那胶济铁路上,从临池到周村来往的火车了;不论正做着什么,只要一听见火车汽笛的“呜呜”声,立马就会跑出寺门,倚着门口那棵一抱粗的黄楝树,入定般的望,嘟嘟囔囔地数。有时火车过去许久了,仍在树下自言自语,为此,没少挨师傅宋青的数落,“我看你就不是块修行的料”。
树树秋色,山山落晖,秋日黄昏,打坐一天的宋海,站在斑斓的黄楝树下,眯着眼睛,瞅着鹁鸽崖上咕咕直叫的几只野鸽子发呆,扭头回望临池方向,猛然发现,铁路上有一个从未见过的东西在爬行。这是啥东西?搜尽脑海也找不出答案,问师傅,师傅淡淡的一句“阿弥陀佛”,随后转身离去。不行,得空我要下山打听打听。
一个细雨绵绵的清晨,看师傅披着蓑衣进峪捡蘑菇去了,宋海一路蹦跳着向村里跑去。进到西稍门里,立即右转直奔徐伯家而去。见到正要出门的徐伯,赶忙拦着急急说出心中的疑问。徐伯看着宋青只是叹气,随后说到:我也不知是啥东西,只是听周村一亲戚讲,日本人打进来了,那东西是日本人的,说还能喷火。
又是一个午后,宋海与师傅正在寺前,翻晒着从山上刨来的柴胡、捡来的蘑菇,忽见村西稍门口许多人跑出,舍命地向村后沟及峪里奔来,不多时即听见了“啪啪”的枪声。第二天,村里人陆续返回,很快就传来了遵爷父亲被日本人残害的噩耗。送别遵爷父亲的当晚,看着父辈、兄弟姊妹们悲愤的眼神,宋海的心波澜起伏,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晨曦,淡淡薄雾中,宋海坐在老黄楝树下痴痴发呆,这世道咋了?惆怅间,忽见峪里深处人影晃动,惊得赶紧藏到树后。不一会,来人即到寺前,看见树后的宋海,止步不语,好一会才微笑着近前与宋海搭讪。宋海见来人眉眼和善,一副庄稼汉打扮,便放下戒备,与来人招呼。来人只是问了一下村里的情况,看了几眼寺北山坡上,那一片五彩斑斓的黄楝树,转眼就奔南窑峪而去。


去南窑峪干啥?那里除了几座烧木炭的破窑,啥也没有!
几天之后,一个漆黑的夜晚,师傅下山化缘未归,已经躺下的宋海,听着树上猫头鹰的鸣叫,辗转反复,怎么也睡不着。刚有睡意,忽听寺门有轻轻的拍打声。该不是野狗、孤狼吧!宋海心里一阵紧张,一骨碌翻身,抓起了门后的镢头。贴着窗棂细听,想不到竟是人的低语声。哎!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除了上山迷路的乡亲和逃难的村民,谁会前来?心怀慈悲的宋海,蹑手蹑脚来到门口。“谁?”“是我,前几天来过。”咦,怎么是那庄稼汉的声音。他来干什么?“请问施主有事吗?”“师傅可否开门说话”。拉开门栓,吱吱扭扭中打开寺门,只见两人一前一后迅速闪进。来到禅房,点上油灯,宋海禁不住细细打量起了来人。上次来的庄稼汉,浓眉大眼,皮肤黝黑,厚厚的嘴唇,一看就让人放心。一同前来的另一人,一脸秀气,带着一副耷拉着腿的眼睛,像极了村里的私塾先生,可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却比私塾先生不知要亮了多少。
“请问施主前来何事?”那“庄稼汉”沉思片刻,缓缓说到:师傅打扰了,实不相瞒,我俩是山北独立团的,从大马峪过来,是打日本鬼子的,想必你也听说这鬼子在咱长白山区杀人放火的事情,鬼子一日不除,就没咱百姓的安宁,师傅清修也无宁日。打鬼子需要枪支弹药,可鬼子封锁的紧,我们只能自己造,眼下最缺的就是火药。这周遭村庄我都打听遍了,要说造火药,就数这山下的西山村了,村里不仅有能人,且这峪里还有旧窑,山上还有烧木炭最好的黄楝树。这次来,就是想请你联络村里的乡亲们,在南窑峪建窑,烧木炭、造火药,打鬼子。然后,指着小眼镜说到,这是从延安来的专家,乡亲们有不懂的可以问他。小眼镜望着宋海,微笑着频频点头。
庄稼汉连珠炮般的一席话,当场就把宋海说懵了 ,半晌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轻声说到:这事我得与师傅商议一下再说。庄稼汉听闻不喜不怒,微笑着说:那就有扰师傅了,过几天我们再来。
庄稼汉和小眼镜走后,宋海再也睡不着了,走出寺门,坐在门前的黄楝树下,一会看看天上的星河,一会望望山下的村庄,翻来覆去的想,这事该咋办啊?想想近来听到看到的事,尤其遵爷父亲葬礼上乡亲们的眼神,这打鬼子的事,乡亲们肯定举手赞成!但这在南窑峪建窑,师傅能同意吗?
晨光熹微,山下三三两两的鸡鸣狗吠声远远传来,几处房舍飘起了淡淡炊烟,想了一夜的宋海,还是没想明白。这事,咋与师傅说呢?
远处,山腰小径上人影晃动。这么早,谁来?揉揉眼睛细看,原来是师傅,师傅回来了。宋海心中一紧,随赶紧快步迎了上去,接过师傅手中的钵盂,跟着师傅默默向寺里走去。
喝碗水稍稍坐定,师傅便关切地问:海儿,这几天寺里可好?宋海低头小声说道:好、好着呢。“海儿,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昨夜没有睡好?宋海支支吾吾,犹豫半天,终还是下定决心,一五一十将昨夜之事说给了师傅。
师傅听后,沉默良久,方缓缓开口:“海儿,你可知这事非同小可?一旦卷入其中,便再无回头之路。”
宋海闻言,心中一凛,却仍坚定地说道:“师傅,我想了一夜,弟子虽出家为僧,但亦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如今鬼子烧杀抢掠,祸害百姓,我等岂能坐视不理?”师傅听后,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之色。
“海儿,你既有此心,为师便不阻拦。这次下山,我看到听到的都是鬼子残害咱老百姓的事情,临池附近的东兑村,一次就有23位乡亲被害。据说三山峪那边,已拉起了打鬼子的队伍,石峪寺就是他们常去的地方。人家能做的,我们有何不能!国无安宁,哪有我等清修之处!但此事关乎重大,需要好好计议。你去村里联络乡亲们,也要谨慎从事。至于在南窑峪建窑造火药之事,为师绝无二话。
有了师傅的支持,宋海心中大喜,连忙拜谢师傅,急匆匆下山。一路上,心中既忐忑不安又万分期待。该去找谁哪?蒙着瞎找,搞不好泄露消息,事不成,恐怕连命都会丢掉!对了,先去造鞭炮的徐三爷家、打铁的李二伯家探探。
在徐三爷家,宋海与三爷爷聊了一会庄稼的收成和鞭炮的生意,很快就聊到了这鬼子烧杀抢掠的事情;徐三爷说到去普集赶集,被炮楼里鬼子打黑枪伤到膀子的事,牙齿咬的咯咯响。看到三爷爷咬牙切齿的样子,宋海和盘托出了独立团两位八路讲到的事情。话音未落,三爷就用拳头狠狠砸到了桌上,“早就盼着这一天呢!这事算俺一份”。在李二伯家,宋海一口一个伯伯叫着,叫的老李心花怒放;但当宋海说出此番前来的缘由时,不想李二伯却面无表情,吧嗒吧嗒地抽起了旱烟,许久许久一言不语。一锅烟抽完,方抬头缓缓说到:海儿,你是我打小看着长大的,我信你!可咱这村是个“拉锯”的地方,汉奸便衣队时不时就来,搞不好,一家人都会没命的。
走出李二伯家大门,宋海的心头就像被浇了一盆凉水,望着二伯家门口的老槐树,心情沉重而复杂。李二伯的担忧确实不无道理啊,可总不能因这,这事就不干了啊!咱西山村人对付强暴,什么时候草鸡过?!不行,我得去宋爷爷家去,他是老村长,村里的情况最熟,那年大雪天击溃“红枪会”,据说就是他当村长时的杰作。从老柏树下行,穿过两个曲里拐弯的小胡同,不一会就来到了大街上的宋爷爷家。抓着门环轻叩几下,宋爷爷中气十足的声音,很快传来。开门的瞬间,宋爷爷见是宋海,十分惊讶,“不好好在山上修行,来村里干啥?”“爷爷,我有事跟你商量,想请你拿主意”。然后宋海毫无保留地,把八路请求村民协助建窑,烧木炭、造火药、打鬼子的事说了个详细。老村长听吧,沉吟片刻,低声凝重的说到:打鬼子这事我憋了好久了,从你遵爷父亲被害的那天,我就想揭竿而起,不打,咽不下这口气啊!你说的这事我绝对赞成,至于汉奸便衣队的事,我们只要多加防范就是。这事既急不得,也等不得,我再好好琢磨琢磨,也与村里几个信得过的老兄弟商议一下,待八路再来时可相约一起好好筹划。
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庄稼汉与小眼镜再次敲响了寺门,宋海与师傅急忙开门迎了进来。昏暗的油灯下,宋海详细谈了几天的联络情况,也把老村长相约筹划的请求提了出来。庄稼汉与小眼镜听后,很是高兴,连忙催促宋海带路下山,尽快与老村长见面。
沿着崎岖的山路疾行半个时辰,爬上村西稍门的时候,三人均是大汗淋漓。悄悄绕后街转到老村长家门,已是深夜。宋海轻车熟路地小心叩响了门环。片刻后,门内传来宋爷爷低沉而警惕的声音:“谁?”宋海压低声音回应:“爷爷,是我,宋海。”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宋爷爷手持一盏油灯,借着微弱的光线,见是宋海,脸上闪过一丝惊喜,连忙将三人迎进屋内。
简陋、整洁的屋内,一张破旧的八仙桌旁,围坐着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眼神个个透露出历经沧桑后的坚毅与智慧。看到宋海等人,老村长笑着说到:“真是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我们几个老兄弟,正在合计那天你说的事呢。”宋海赶忙向老村长及各位长辈介绍着庄稼汉与小眼镜。庄稼汉向各位老人微微欠身,然后操着一口浓重的山北话轻声说到:我来的目的各位乡亲想必早已知道,但我还是想再啰嗦几句。当前,日本人已经占领了我们大半个中国,烧杀抢夺,无恶不作,不把日本鬼子赶出去,我们永无宁日。打鬼子需要枪支弹药,听说咱们村不少人都会烧木炭,造火药,队伍上就想请乡亲们帮忙。话音刚落,老村长就站起来坚定地说到:请队伍上放心,这活,俺代表全村老百姓接了!俺西山村人从来不怕事,刚才几个老兄弟都商量过了,怎么干吩咐就行。
听闻老村长的话语,庄稼汉激动地说到:谢谢乡亲们了!客套话我就不再多说,我先说说我的想法,大家一起合计一下怎么办最好。先说这窑的选址,前一阵我看了很多地方,我认为还是咱庵子峪里南窑峪最合适。一是那里有旧窑址、有泉水;二是离山北大马峪最近;三是附近有大片的黄楝树,这是烧木炭做火药最好的树种了;四是藏在峪里外面轻易发现不了。众人闻听,纷纷点头同意。但李二伯却一脸凝重,摇摇头说到:“这些我都没意见,但这建窑、砍树、烧窑,势必要动员村里大量的青壮年,时间久了,一点风声不透露不可能,一旦透露如何应对,应该考虑个万全之策;另外,这峪里一万多棵黄楝树虽不成材,但都是祖辈上百年的心血,更何况树上的果子还是乡亲们多年来食用油的主要来源。话音未落,老村长就把话接了过去,深情地说到:是啊,这些黄楝树是村里乡亲几代人的心血,也是乡亲们的救命树,砍了烧木炭,乡亲们肯定心疼!但这与打鬼子相比,又算得了什么?这事与乡亲们说透,我想,大家一定会支持的。至于担忧走漏风声的问题,我也一直考虑,刚才老兄弟几个也没议出个子丑寅卯,正好有队伍里的长官在,我们可再一起议议。

一直靠墙坐着闷声不响的徐爷爷,忽然放下烟袋,咳嗽一声,沙哑着嗓子说到:这不走漏风声不可能,关键是绝不能不让小鬼子知道。我想,咱是不是这样,一是参与这事的人,一律由咱几个老兄弟挑选,保证绝对可靠;二是村北及庵子峪外山上的黄楝树,不到万不得已,一棵也不动。这样,一来从远处看,村里没有变化,二来也能满足乡亲们食用油之需。三是烧窑肯定有烟,因此,这活,必须晚上干。此话一出,大家纷纷赞成,连庄稼汉和小眼镜都竖起了大拇指。
东方既白,看事情基本议透,老村长缓缓说到:天要亮了,事情议的也有了眉目,这事等不得,我们先干起来再说,之后咱们见招拆招就是。大家听后纷纷点头。就在大家准备起身离去之时,一直默默不语的宋海急急地说到:我补充个意见,建议村里可在孟家埠子设个岗哨,时刻观察从王村、临池方向出来的鬼子,一旦有情况可立即通知村里和庵子峪,这样会更保险。
晨雾如轻纱般缠绕着山村和旷野,如诗如画,行走在庵子峪路上的宋海、庄稼汉、小眼镜,步伐轻盈而坚定,脸上洋溢着开心地笑容,一双双明亮的眼睛里,早已燃起了熊熊的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