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在一起
王侠
如果能把时间折成一只纸船,我愿意把它放进你掌心的纹路里。那里有一条看不见的河道,从“早安”的唇边出发,绕过你腕上的脉搏,在指缝里拐一个弯,然后稳稳地停泊在“晚安”的睫毛之下。船身没有帆,也不用桨,仅凭你心跳的潮汛,便足以推着我们一整天的日子向前漂流。
清晨五点三十,窗外的香樟树刚把夜雨抖落,第一缕光像一条细软的丝带,从你的耳廓滑到锁骨。我假装翻身,其实是想借床垫的弧度,把呼吸偷偷塞进你后颈的凹陷。你半梦半醒,伸手向后,准确无误地扣住我的五指——那动作熟练得像把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黑暗被拧开,白昼哗地倾泻进来。我们谁也没说话,却在同一秒睁眼,睫毛扫过彼此的空气,像两株蒲公英交换了种子。
厨房是教堂。水壶是钟,案板是祭台,你挽起袖口,露出小臂上那粒褐色的痣,像一枚被岁月盖章的圣印。水沸的声音像唱诗班,蒸汽在窗玻璃上写下一行反字:我们。你把煎蛋边缘的焦脆咬下来,递到我唇边,我顺势叼走,也叼走了你指尖的盐。那一刻,我突然懂了“圣餐”两个字——把最日常的东西放进嘴里,然后坚信其中住着神迹。
地铁在地下呼啸,我们在地面并肩。你习惯走左边,让我靠近车道;我习惯右手插在你外套口袋,指腹摩挲你钥匙环上那枚褪色的铜徽章。徽章是二〇一三年秋天华山脚下的一个小摊买的,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平安”。十年过去,铜面被磨得发亮,像一面被岁月擦干净的镜子,照出两个不再年轻的轮廓,却照出更澄澈的光。列车穿过山下的铁路,过了华山,那里的风把头发吹得猎猎作响,我们好像山下两株相邻的翠竹,用同一段根系抓住了地心。
办公室在十八层,电梯上升时失重的那一秒,我会突然想你。不是思念,是物理意义上的想——心脏被抽成真空,所有血液都涌向你的名字,这无疑是玄学与量子纠缠。你就在隔壁楼栋,直线距离一百二十米,中间隔着一条被梧桐树挡住视野的马路。我们发微信,说午饭吃什么,说云的形状像鲸鱼,又像嫦娥飞天,说昨晚老自动关闭的卧室的的,给我们创造出来恩爱条件。你回了一个“嗯”,加一个句号。我却在那颗圆点里读到一整颗行星的分量。
中午十二点二十,我们又在地铁通道碰头。站口外卖烤红薯的大叔把喇叭调成沙哑,循环播放“蜜心红薯,热乎的”。你买一个,掰开,橙黄色的瓤冒着气,像夕阳被揉碎了塞进掌心。你把大的那半推给我,手指碰到我冰凉的指背,轻叱:“又不戴手套。”我咬下一口,甜得眯起眼,忽然想起十年前在雪域高原,零下二十度,你把我冻伤的指尖含在嘴里,舌尖像一盏小小的灯,把血液一寸寸点燃。红薯的甜味顺着咽喉往下滑,在胃里长成一棵会发光的小树。
傍晚六点,天光像被水稀释的墨,一层层褪到楼群背后。我们走路回家,不打车,不坐地铁,把一条三公里的街道走成一条没有终点的走廊。你数路灯,我数你的步子;数到第三百零八盏,你突然停下,指着地面:“看。”那是一截被车轮压扁的梧桐枝,年轮清晰,像一张被岁月压薄的唱片。我们蹲下来,用指尖描摹它沉默的纹理,仿佛在给一段无人知晓的音乐重新填词。
夜里,我们把窗帘拉开一条缝,让路灯的残光像邮票一样贴在床尾。你背对着我,呼吸渐渐匀长,后颈散发出淡淡的乳木果香。我把手臂绕过去,掌心刚好覆在你心脏的位置——那里正进行着一场无人检阅的潮汐,涨落之间,把“我”与“我们”的边界一次次抹平。窗外的香樟树把影子投进来,像一群黑色的候鸟,悄悄落在被单上。我数它们的翅膀,数到第一千零一只,终于睡着。
半夜醒来,月光像一条银色的河流,从屋顶淌到脚踝。你不知何时已翻身面对我,额头抵着我的额头,鼻尖蹭着我的鼻尖。我们交换呼吸,像两尾鱼在干涸的岸边用唾液互相湿润。没有语言,语言在此时太像刀,会把黑暗剖成两半。你只是伸手,把我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顺着耳廓滑到颈侧,停在那里——像按下一个静音键,世界立刻失声,只剩两颗心脏在胸腔里对唱。
周末,我们不出门,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让时间失去坐标。你把棉被拖到阳台,铺在斑驳的光影里,我们像两枚被晒干的种子,并排躺在棉布上。风把云吹成棉絮,又把棉絮吹成羊群,最后羊群散成你瞳孔里的灰蓝色。我侧过身,用一支铅笔在你的小腿上画一座小小的山,山顶画一间更小的屋子,屋子门口画两条更更小的影子——一条是你,一条是我。画完,你用指腹把线条轻轻抹糊,像把一座过于清晰的未来揉进皮肤,让它成为暗藏的地图。
夜里下雨,我们忘了收袜子。白袜子被淋成深灰色,像一只只湿透的鸽子,挂在晾衣绳上瑟瑟发抖。你笑,说它们真可怜,明天要穿湿袜子上班。我故意把水甩到你脸上,你反击,用冰凉的指尖滑进我后颈。我们像两个十四岁的少年,在狭窄的阳台展开一场无声的水仗。最后一起瘫在地板上,听雨点把铁皮屋顶敲成一面战鼓,鼓声里,我们气喘吁吁,像刚跑完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却谁也不愿先冲线。
冬天来时,你买了两斤橘子,坐在地毯上慢慢剥。橘皮裂开的声音像雪崩,清苦的香在暖气里发酵。你把橘瓣上的白丝一点点撕掉,像在替我拆除体内细小的引信。我张嘴,你喂我一瓣,指尖擦过我的唇,像雪片落在火炭上,发出极轻的“嗤”的一声。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所谓爱情,不过是把对方当成世界上最后一只橘子,连苦涩的脉络都舍不得丢弃。
十二月三十一号,我们不去人挤人的广场,也不开灯。把投影仪对准天花板,放一部十年前的老电影。胶片颗粒在头顶沙沙作响,像一场温柔的雪。你看到一半就睡着,呼吸均匀得像电影本身的节拍。我按下暂停,画面定格在男主角回眸的瞬间——他的瞳孔里有一道光的裂缝,像为我们预留的入口。我把声音关掉,让黑暗重新合拢,然后轻轻躺下,让两颗心脏在同一频率里倒数。十、九、八……零点的钟声从远处传来,像一颗巨大的流星划过屋顶,我们谁也没有睁眼,却在同一秒,把对方的手握得更紧。
春天,第一朵紫玉兰在枝头爆炸时,你正蹲在楼下给流浪猫剪指甲。猫叫一声,你就轻声哄一句,像在替它翻译整个世界的疼。我站在阳台,看你后颈凹下去的小窝,盛满毛茸茸的阳光。那一刻,我突然生出一种蛮横的感激——感激你能把柔软递给一个带爪子的陌生,也感激我能把如此柔软的你,据为己有。
四月,我们乘慢车去郊外。车厢里空荡荡,座椅是上世纪的墨绿色,像一块被时光反复摩挲的翡翠。你把额头抵在车窗,看油菜花以每小时四十公里的速度后退,像一场金色的洪水。我掏出本子,写下一行字:
“如果洪水终将把我们淹没,那就让花粉做我们的遗嘱。”
你凑过来,在我的句号后面加了一个逗号,然后写下:
“让蜜蜂做我们的邮差。”
六月,暴雨。整座城被雨声灌满,像一口巨大的钟,被天空反复敲击。我们停电了,蜡烛只剩半根。你把搪瓷盆放在床上,接漏雨,雨滴砸在盆底,发出清脆的“叮——”。我们盘腿坐在盆边,像守着一口小小的井。你说:“如果雨一直下,我们就一直这样坐着。”我说:“好。”那一刻,世界被缩减成半根蜡烛、一只搪瓷盆、两道并肩的影子,以及雨幕外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而我们,早已在彼岸之上。
七月,你发烧。39.4℃,像一只被烈日烤化的鸟,瘫在枕头上。我用白酒替你擦身,棉球滑过锁骨、肋骨、髋骨,像在擦一件易碎的瓷器。你半睁着眼,瞳孔里燃着两粒小小的火星,却还在笑,说:“别擦了,再擦我就成仙了。”我低头,把额头贴在你胸口,听里面传来急促的鼓点,像一场无人购票的独奏会。那一晚,我学会了在黑暗里分辨温度的层次:37℃是棉,38℃是火,39℃是悬崖,而39.4℃,是悬崖边上一株倔强开花的野菊。
九月,我们争论一番。原因小到可笑——洗洁精到底该挤一下还是两下。声音越吵越大,最后变成两股互不相让的洪水,把客厅所有家具都冲得东倒西歪。你摔门进屋,我留在原地,看洗洁精在案板上慢慢淌成一条透明的小溪。十分钟后,你推门出来,眼眶红得像被秋风吹裂的柿子,却递给我一杯温水,说:“嗓子哑了。”我接过,喝一口,水顺着喉咙往下流,把体内所有尖锐的礁石都冲成卵石。那一刻,我们同时明白:所谓伴侣,不过是在洪水过后,仍愿意蹲下来,一起把泡湿的地板擦干的人。
十月,我们回到最初相遇的图书馆。老座位还在,只是木椅被岁月磨得更亮。你掏出那本当年没读完的书,翻开,里面夹着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上写着一行小字:
“等你把这本书看完,我就回来。”
你抬头看我,眼里有询问。我点点头,像十年前那样,把银杏叶重新夹回第217页,然后牵着你的手,走出图书馆。门外,秋阳正好,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重新交汇的河流,在干燥的地面上,悄悄完成一次无声的合流。
此刻,夜又深了。我把电脑屏幕调到最暗,像把一盏灯埋进深海。键盘的敲击声像一群小鱼,在黑暗里吐着细小的泡泡。你睡在隔壁,呼吸均匀,像一条缓缓展开的绸带,把整间屋子轻轻束住。我停下手指,侧耳听——听时间怎样在你我的缝隙里,长出柔软的苔藓;听那些无法言说的日日夜夜,怎样在沉默中结成珍珠。
原来,与你在一起,就是把一生写成一封没有地址的信,信里只有两个字:
“在呢。”
信纸是我们的皮肤,邮戳是每一次心跳,邮差是每一个不被命名的清晨与深夜。信不必寄出,收信人就在身侧,睁眼可见,伸手可及。
于是,我把信折成一只很小的船,放进你此刻的呼吸里。愿它载着我,也载着你,载着我们所有言以难表的幸福,向没有尽头的明天,轻轻
漂去。我们的心里互相有着,即使藕断也丝连,好像是在山腰的古亭,你拥着我,我抱着你,缠缠绵绵,亲密无间,天长地久,光芒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