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地理的蒋守则老师
在我求过学的小学、初中、中专、大学里,最难忘的还是北京一零一中学。在数十位任课老师里,入心入脑的老师有不少,教初中地理的蒋守则老师就是其中的一位。
一 教课
“滴铃……”,上课的电铃声响了。一个瘦小的中年人挺着胸走进了教室。头上戴的还是那顶深蓝的解放帽,身上穿的还是那身藏青的干部服;衣袖照样沾满了白色粉笔末,手里照样拎着那把竹壳旧暖壶。看着已经熟悉的一切,我不由得想起了我们的第一堂地理课。
那一天,他先是客气地做了个自我介绍:“我叫蒋守则,从今天开始和大家一起学习地理。”接着,便随手在黑板上写下了名字,又随手擦掉了。“今天我们要讲的是……”
听着他那一口天津味儿,大家都瞪大了眼睛——他要讲什么,又能怎么讲呢?手里明明连一本书、一张纸都没拿,难道就是靠一张嘴说单口相声吗?唉!一门不起眼的课程,碰上了一个不起眼的老师;凑付着听吧!
“什么是地理,为什么学地理,怎么学地理?”……他一边说着,一边写着要点。黑板上排列起一行行楷书,是竖着、从右向左写的。黑板的上部留下了空白,那是由于伸手够不到顶的缘故。哎哟!这位蒋老师还真有两下子。你看,那字多漂亮!潇洒、俊秀,就像是字帖里的欧体……
“今天我们要讲的是风和雨。”随着唰唰的板书,我的思绪又被拉回来,听起了老师讲课:“咱们先说说,风是什么?”
“wind!”不知是谁接了一句下茬。
我们是1962年考入一零一中的,又是新中国第一批学英语的初中生。讲起来,还是有些小骄傲的。
“Who has seen the wind(谁曾见过风)?”老师一张口,竟然是纯正的英语;同学们都愣住了。
蒋老师却慢条斯理地接着说:“谁也没有见过风,但它却是可感可知的。空气受热上升,附近的冷空气流过来补充,于是就形成了风。”
“风的前边是日晒,后边是雨淋。太阳一晒,空气热了上升——风来了;空气上升到一定高度,水蒸气凝结下落——雨来了。”
老师流畅地边写边讲:“冷暖空气交汇于山坡,就形成了地形雨;冷暖空气交汇而相对峙,就形成了锋面雨;锋面长时间相峙于梅子成熟的季节,就形成了长江中下游地区的梅雨。”……
说也奇怪。在蒋老师的口中,枯燥的地理竟然鲜活起来。不知不觉间,这些原本让我头疼的知识竟慢慢地印入了脑海。怪不得老师教课不拿教案不拿书,原来人家那是早已了如指掌、烂熟于心了。
那时节,课分主副;主科考试,副科不考。俗话说,“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儿,分儿,学生的命根儿。”地理属于副科,似乎最不受学生的重视。
听着听着,有人走神了。蒋老师清了清嗓子,说:“同学们,大家为什么进学校?是学知识。知识是什么?是由各个门类组成的一个大海洋,就像地表、地幔、地核组成了地球一样。只有真正学好了各门功课,才会认识和把握一个完整的世界。”
有人还在发呆,老师却不慌不忙地说:“我们上学的时候,学古文也学英语。那时候,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学生给家长写信,他是怎么写的呢?”老师看了看大家,惟妙惟肖地模仿起来,“Father mother敬禀者,儿在学校读book,各门功课都good,只有English不及格。”这措辞、这语调别提多逗了。教室里,一阵哄堂大笑。
蒋老师仍然一板一眼地说:“这个笑话告诉我们,学习就要融会贯通,不能只求皮毛,学成了半吊子;只有认真学、系统学、深入学,才能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知如何使其然。”
老师讲得有声有色,我们听得有滋有味。大家竖起了耳朵,还想继续听讲。老师却戛然而止,转过身去,舞起黑板擦,一行一行地擦去了工整的板书。待他转过身来,袖子上又落下了一片白花花的粉笔末。
“滴铃……”下课铃声响了。蒋老师拎起暖壶,拉开教室门,咚咚地走了出去。我们站起身,目送着那个越来越高大的身影。
二 润心
一节语文课上,我们正在学习《王冕学画》。吴敬梓确实不凡,写小说竟能把景色写得如此灵动——“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中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
文章说的是王冕家贫,只好去给人家放牛以谋生。然而,他却依然十分热爱学习。看到了眼前这片娇美的雨后荷花,便萌生了将它画下来的念头。经过刻苦练习,终于画出了惹人喜爱的没骨荷花。渐渐地,他的画就有人出价买了。课文中接着便说:“王冕得了钱,买些好东好西孝敬母亲。”猛然间,这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引起了我的心底波澜。
我们上初一的时候,三年自然灾害刚刚过去。但是,干旱、洪涝、霜冻、风雹造成的祸患却没有消尽,粮食、副食供应依然紧张。我们是学生,住校吃食堂,能够吃饱肚子,却没有什么好吃的花样。
入校不久,便是中秋节。那天,晚自习课暂停了。同学们搬起椅子,来到教学楼前的广场上,围坐在南端的小湖畔。东南高坡的桃园里,树影朦朦胧胧。悠悠的夜幕下,亮起了一轮圆圆的明月。皎洁的月光洒满大地,照亮了水中的半池红莲花,照亮了岸边的一圈少年头。
“团结起来前进!团结起来前进!祖国需要我们,祖国需要我们……一零一,一零一,你是永不自满的象征……”同学们放声唱起了校歌,脸上流动着坚定和自豪。整齐而嘹亮的歌声飞呀,飞呀,飞向了星光闪烁的夜空。
“吃月饼喽!”随着班级生活委员的一声呼唤,便看见她和班主任老师一人端来了一个大盆。“什么?月饼?哪来的好事儿?”疑惑间,一块块圆圆的大月饼便分到了大家的手上。
“明月几时有?把饼问青天……”一个调皮的诗句突然从我的脑海里跳出来。班主任老师告诉我们,月饼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学校领导费尽心思为师生们争取来的。
这可是久未谋面的稀罕物啊!捧起月饼,有人大口狼吞虎咽,有人小口细细咀嚼。我顺着饼边咬了一口,酥酥的,甜甜的,美美的。“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儿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天上的银盘、手中的圆饼,让我心旷神怡。近处,一片片稻穗沉甸甸地随风摇曳;远处,“咕呱……咕呱……”响起了一阵阵欢快的蛙鸣。
几天后是星期六。下午两节课结束了,我抱起足球,和同学一块儿往操场跑,远远地看见蒋老师匆匆地向校门走去。他的肩上挎着一个小包,手里拎着一个大包。知情的高中大哥哥告诉我们,蒋老师在北京教书,老母亲一个人在天津度日。蒋老师虽然工资不多,但是每逢星期六,却必定要千方百计带些好东好西,赶回家去孝敬母亲。星期日晚上再赶回学校。蒋老师的侍母行动比天气预报的刮风下雨还要准。这次,大哥哥还亲眼看到,蒋老师拿起那块分来的月饼,包了又包,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挎包里。
听到这些,我的脸“腾”的一下子热了。我的妈妈岁数也大了,还有病;我怎么就没想到,把那块月饼带回去送给妈妈呢?看来,在学校里,不单是要学知识,学文化,还要向老师学做人——做一个有良知的人,做一个有良心的人。
从那儿以后,王冕学画、中秋的月饼、蒋老师孝敬母亲,便在我的心里画成了一个圆。想到了王冕学画,想到了中秋月饼,便想到了蒋老师孝敬母亲。想到了蒋老师孝敬母亲,便想到了自己的妈妈和自己肩上的责任——“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要建设共产主义的社会,要创造人类持久的和平……我们要排山倒海地前进,我们要排山倒海地前进!”
三 引路
有一天,我和一位同学去向蒋老师求教。蒋老师长期住校。吃的是食堂做的饭,喝的是锅炉房烧的水,住的是一间单身教师宿舍。我们进屋一看,房间不大,陈设简单;除了一张床、一张办公桌,便是满屋子的书。
老师招呼我们在床边坐下,拿起那把竹暖壶,倒水给我们。我接过水碗,放到桌上,一眼便看见了摞在上面的一本书——《孙子兵法》。哟!这不是一本军事书吗?地理老师读它做什么?
“老师,您,您研究兵书有什么用呀?”带着满脑子的疑惑,我喃喃地问道。
“那么,学地理有什么用啊?”老师这样一反问,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老师讲过天地间的风雨雪霜,教过《二十四节气歌》,说过春耕、夏播、秋收、冬藏……可是,我们不种地,记住这些有用吗?
“兵书讲的又是什么呢?”老师轻柔而沉稳地说,“是战争,是战略和战术。世上万事万物的规律都是相通的。学懂了一门学问,不但可以增长见识,还可以触类旁通。”见我俩听得眉头紧蹙,老师稍稍停顿了一下,“就说学习吧。这就是一场战争。功课难不难?对你们来说,当然难,尤其是数理化。这就要求面对学习必须树立信心,也就是在战略上要藐视它;而在具体的学习过程中,也就是在战术上一定要重视它。仗要一个一个地打,课要一堂一堂地学,才会积小胜为大胜。有时候还要集中时间和精力去攻一门课,解一道难题,这就是集中兵力打歼灭战……”见我们仍然没有回应,老师便转了个话题:“你们知道杜牧吗?”
“他是唐朝大诗人,我们学过他的七绝——远上寒山石径斜……”同学抢着说。
“他还写过一首有名的诗——‘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那是夸周瑜贬曹操的。”我沾沾自喜地接过话头。
“你们都知道杜牧是诗人文学家,知道不知道他还是个军事家呀?”见我俩目瞪口呆,老师微微一笑,露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孙子兵法》的作者是春秋时期的齐国人孙武。这部书有很多版本,最好的是宋代流传的《十一家注本》。书里集纳了名人所做的注释;在11位名家中,就有杜牧和曹操。”
“哇……”我俩不由得一齐惊叹起来。
老师站起身。摊开双手画了一个弧,接着说:“大千世界,万物相依。杜牧是不是因为学识渊博才写出了好诗好文章,这一点不敢妄下断语。但是,曹操是因为掌握了兵法,才能以少胜多,打赢了官渡之战,才会成为伟大的军事家、政治家,这一点却是肯定无疑的。”
“曹操伟大?”
“当然啦!说曹操是小丑、是奸雄,那是《三国演义》。演义是故事,史书才是史实。要想知道真实的曹操,就必须学习《三国志》。”
端的是醍醐灌顶!这么一会儿工夫,蒋老师竟让我们知道了《孙子兵法》,明白了学习中的“兵法”——博大中求精深,懂得了真实而完全的曹操和杜牧,记住了学习就是要学真知、求真相、做真人。
老师顺手端起了旧茶缸,呷了一口水,继续说:“作物生长靠的是光水气,人成长靠的是学知行。我们为什么必须认真学习、认真生活、认真工作呢?就是为了能够和世界一起良性互动,继承、发展人类的物质精神文明,让前人创造的文化不中断,让后人生存的环境更美好……等你们长大了,学会了哲学,掌握了唯物辩证法,就会心明眼亮了。”
哲学!辩证唯物主义……蓦地,我的眼前一亮,忽然觉得这间小屋变成了一只航船,办公桌变成了操纵台。老师挥手扬帆,带领我们乘风破浪,义无反顾地朝着深邃的海洋飞奔,飞奔……天际处,就是那虽然遥远却愈来愈清晰的万道霞光。
尾声
霞光照亮了我种地的黄土高坡、扛枪的绿色军营,照亮了我当工人的北京厂房、做记者的陇原大地……航船奔向了我教初中的黑龙江,奔向了我上大学的中关村……航船上,汇聚了《西北掠影》《文苑拾穗》《柴生芳之歌》等承载着我心血的几本小书,汇聚了甘肃省平凉市荣誉市民、庄浪县荣誉公民等记录着我足迹的一叠证书……
这一切,就是我照着老师的样子,用力学、用心学、用脑学的结果;就是我用毕生的精气神交出的答卷。这答卷,是交给所有教过我的老师的,更是交给蒋守则老师的。蒋老师啊守则师,转眼间,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的答卷能否驶入您师魂栖息的港湾?那里是否也有像我这样愚钝而迟悟的学生呢……
作者简介:
鲁丁,原名李战吉。祖籍山东,长于北京。先后在陕北插队,东北当兵,北京做工。中国人民大学毕业,文学硕士。教过书,当过公务员,做过编辑、记者。曾任助理研究员,评为主任编辑,终任高级记者。人称诗人、作家。著有《霓虹港湾——香港文化的源与流》《文苑拾穗——文艺理论集》《西北掠影——通讯特写选》《古代爱情小说赏析》(与人合作)《柴生芳的故事》以及纪实抒情长诗《柴生芳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