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艺术,辩文明,品人生
——文艺复兴的道德视点
图①
首先正“名”:本文拟题“意大利文艺复兴的道德视点”中的“文艺复兴”,是沿用了数百年的名词。该名词由当年意大利画家瓦萨里在《意大利著名建筑家、画家和雕塑家传奇》(后人简称《意大利名人传》)中引申而来。瓦萨里是达·芬奇的同代画家,他以热情的笔调记述了当时150多位艺术家的生平业绩,这部著作被西方视为第一部艺术史,也是西方美术“名人史”的开端,还留下了“大师”这一泛称。
不过我们知道,上一篇小文介绍的是“中世纪”,所谓“文艺复兴”发生在其后。这两个用于划分历史阶段的名词均为人为界定,因此存在商榷空间。若以历史留存的内容来看,我更倾向用“发现了人的时代”取代“文艺复兴时期”——因为这一时期复兴的不仅是文艺,更复兴了人性,只是这份“人性”仍需深入分析。
“中世纪”是欧洲基督教确立并流传的时期,这一阶段最显眼的事件,是砸毁前朝的异教偶像:遍布公共场所的古希腊、古罗马遗留人体艺术品,因不符合基督教审美,均被捣毁清除,所以如今人们看到的古典人体雕刻多残缺不全,“断臂的维纳斯”便是众人熟知的例子。实际上,古罗马时期也曾修复过古希腊作品,因此部分文物留有附着材料。至于所谓的“西方伪史论”,观点荒诞,不在本文讨论范围内。
那么,为何要以“发现了人的时代”为话题,探讨这一时期的艺术呢?此前不就有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先例吗?
“发现了人的时代”具有划时代意义,核心在于美术家与社会产生了多方面关联。在此之前,艺术家主要为教会服务;而这一时期,出现了许多私人雇佣艺术家的情况——即社会中有经济能力的人,也愿意通过艺术彰显自身的文艺素养。这正是如今艺术家创作自由的开端。
按照亚当·斯密的观点,艺术发生的基础是经济支撑,作品内涵承载文化理念,技法与材料则决定其形式样貌。
这一时期艺术的兴起,首先得益于经济红利。当时奥斯曼帝国崛起,阻断了东西方传统的陆上贸易通道(即中国人所说的丝绸之路),欧洲不得不加强海上贸易路线。意大利由此成为东方通往欧洲的“第一站”,类似如今新加坡依托航运、苏伊士运河收取通行费的模式,尤其是水城威尼斯,更是抢占先机,积累了巨额财富,也催生出绘画领域的强势创作群体。资金雄厚的美第奇家族成为城市发展的重要支柱,推动城市与教堂建设焕然一新。这种民间资本力量,打破了教会独家把控审美趣味的格局,也正因如此,艺术作品中很自然地融入了人性中的情欲成分。
其次,德国教士马丁·路德在1517年发起的宗教改革,尤其揭露了罗马教廷推销赎罪券、买卖教会职称的敛财行为,不仅让信徒更自愿地信奉基督教,遏制了教职人员的腐败,使基督教恢复初始的信仰本质并得以传承至今,也对意大利后期画坛愈发萌动的“情欲热”起到了“阻燃”作用。对比米开朗琪罗与丁托列托的作品便可知晓:米开朗琪罗的代表作是《大卫像》(1504年)与巨型壁画《最后的审判》(1541年);丁托列托的代表作则是《伏尔甘捉奸维纳斯》(1555年)与《苏珊娜的洗浴》(1565年)。
伏尔甘是希腊神话中的铁匠神,他知晓妻子维纳斯与战神玛尔斯通奸后,伺机用大网将二人罩住。但丁托列托在画中仅展现了裸体的维纳斯,伏尔甘只用手上的一缕纱布象征大网,目的是完整呈现维纳斯的身体;至于玛尔斯,仅让他从床下露出一个头像。这种对故事情节的改动,也是为了突出“偷情”这一核心冲突。
图③
若对比这一时期的美术风貌,不难发现两个主要发展方向:一个是在基督教艺术(尤其是哥特艺术)的基础上改进完善,以波提切利为表,延续线条造型样式,代表作有《春》《维纳斯的诞生》等;另一个是以达·芬奇为代表,开创空间体积造型样式,代表作如《蒙娜丽莎》《最后的晚餐》等。
从绘画的审美情趣与内涵来看,可分为佛罗伦萨画派与威尼斯画派,其中威尼斯画派也可称作“情欲派”。这种审美情趣的形成,与庞贝古城的考古发掘密切相关。
庞贝古城遗址的陆续考古发掘中,出土的古罗马艺术作品不仅为画家们提供了造型模板,更传递了“人生享乐”的审美取向——古城街市房屋的断壁残垣上,随处可见春宫壁画。
对比乔尔乔内的《入睡的维纳斯》(1510年)与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二者虽同为人体画,但审美趋向差异显著:前者的创作内驱力是外放的肉欲,后者则明显更内敛、安详。
波提切利创作的多幅圣母子像,在保留传统线性装饰造型的基础上,增加了体积结构感,使圣母形象更显亲切生动。他的《维纳斯的诞生》,是当时突破基督教题材限制的代表性作品。
在此之前的漫长时期,古希腊、古罗马神族被视为“异教神”,尤其在基督教编造的叙事中,维纳斯被描绘成囚禁在远离闹市古堡中的形象。
比波提切利更进一步的,是乔尔乔内的《入睡的维纳斯》(1510年)。他以写实的造型与肢体动作,塑造出一种温馨的“性梦”意象,这一风格直接影响了提香。
1534年,乌比诺公爵的儿子根多巴尔多·德拉·诺乌利,为纪念与埃莉奥诺拉订婚,邀请提香创作一幅“乔尔乔内式”的女人体画。1538年,提香完成了这幅《乌比诺的维纳斯》。
需要说明的是,自古希腊以来,能在公共场所展示的裸体作品,通常会冠以维纳斯、阿波罗等神话人物之名。而这幅画是私人订制,因此只能命名为《乌比诺的维纳斯》。画面中被美化的埃莉奥诺拉形象,连同她与观者对视的眼神,是否更增添了乌比诺公爵“金屋藏娇”的自信呢?
后来,提香又以这幅作品为基础,创作了多幅变体画:《达娜厄》表现宙斯化为金雨,与珀尔修斯母亲结合的情节;《弹钢琴的男子和维纳斯》则明显是贵族家庭生活的写实写照,与“维纳斯”的神话属性毫无关联。
《丽达与天鹅》则借宙斯化身为天鹅、诱奸丽达的情节,隐晦地表达了性爱意识。
就连达·芬奇也创作过《丽达与天鹅》,米开朗琪罗同样绘制过这一题材的作品。
总之,这一时期还有许多画家以古代神话为主题,创作了大量隐喻性爱、表现神族偷情的绘画作品。
图13
如何理解这一现象?意大利文艺复兴常被我们称为“冲破中世纪基督教束缚”,但实际上,它是明确展现了人的情欲,而这也正是后人对其诟病的地方。在文艺复兴之后,其追随者如卡拉奇三兄弟中,就有一人创作了大量铜版春宫画。
这一时期最“纯情”的艺术,当属拉斐尔笔下的圣母子:他画的圣母妩媚温柔,均为经过理想美化的贵族妇女形象,不仅未渲染情欲,还创作了《雅典学院》这样具有深刻思想内涵的作品,可惜他英年早逝。
图15
在此需要提示:19世纪初,一批英国年轻画家在评判这一时期的画风时认为,绘画艺术的“道德滑坡”始于拉斐尔之后,此前的艺术风格是朴素健康的。因此,若仅从字面解读“拉斐尔前派”一词,很可能会对拉斐尔造成污名化。
图16
米开朗琪罗是这一时期最早忧虑“世风日下”的艺术大师:他的雕刻作品中,除早期的《大卫像》气宇轩昂外,许多人物都呈垂头低落之态;其巨幅壁画《最后的审判》,更是他艺术理念的集大成者,与薄伽丘在小说《十日谈》结尾故事中传递的情感相契合,可见他对社会风气的发展忧心忡忡。事实上,基督教思想在这一时期并未断流!委罗奈斯的《不忠贞的爱》等作品,就是对威尼斯画派情欲表现的修正。
图17
在这一时期,还有与意大利文艺复兴不同的“文艺复兴”形式——即英国以莎士比亚为代表的戏剧文学。
莎士比亚(1564-1616)是享誉至今的伟大剧作家,他深谙宫廷贵族与上层社会生活,其四大悲剧《哈姆雷特》《奥赛罗》《李尔王》《麦克白》,深入揭示了人性的幽暗,成为后人理解爱恨情仇内涵的永恒读本;四大喜剧《第十二夜》《威尼斯商人》《无事生非》《皆大欢喜》,则剖析了人生被命运捉弄的无奈,同样具有永恒的文化解读价值。他深邃的思想与广阔的人文主义情怀,在二百多年后仍展现出持续的生命力,滋养并推动了18、19世纪英国美术的持续振兴。
马凤林 2025年8月3日于福松源庄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