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课上的田埂与墨香
作者/于德宽合诵/大兵.田心.无为.祥云.大海.春凤.品味岁月
董忠彪老师的语文课,是我们这群农村孩子最盼的辰光。那时教室的墙泛着斑驳的灰白,像蒙了层旧时光的薄霜,指尖划过,能触到岁月留下的粗糙纹理;课桌上留着前届同学刻下的歪扭划痕,有的还粘着没擦净的铅笔灰,凑近些闻,能嗅到淡淡的石墨气息。风从窗缝里钻进来,裹着田埂上的麦秸秆香,偶尔还夹着几声远处生产队的牛哞,慢悠悠地飘在教室里。
可他一走进来,这简陋的屋子就像被点亮了。蓝布褂子的袖口随意挽着,露出半截干净的手腕,手腕上还沾着星点没洗去的泥土,或许是刚从田埂边过来。手里捏的语文书,书脊处的胶早已开裂,边角被翻得软塌塌的,却不见半点污渍。等他开口,那清朗朗的声音像刚从井里捞上来的凉水,带着股田间晨露的爽利劲儿,又像有魔力似的,能稳稳把我们从磕绊的课桌旁拉走,拉进满是泥土气的真实生活里:仿佛眼前就是绿油油的稻田,伸手就能摸到稻穗的糙粒,连风里的青草香都变得真切。
最难忘是作文课。题目总沾着田埂的温度,不是“灭虫会战立新功”,就是“身披寒露护秋忙”,写的都是我们跟着生产队下地的真经历。就说给玉米苗除草吧,董老师从不像别的老师那样划重点,而是往讲台边一靠,手肘搭着桌沿,笑着抛来贴己话:“你们猫着腰拔草时,裤脚沾的露水是不是很凉到?一蹲小半天,腰杆酸不酸?还有用薅锄锄草,掌心磨没磨出红血泡?”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水里,教室里立刻炸开了锅。我们举着手抢着说,有人揉着腰杆笑,晚上睡觉翻身都疼;有人摊开手掌,指根处还留着浅褐色的疤,上次血泡破了沾了泥,回家用井水一冲,疼得我眼泪都要掉下来;还有人压低声音说:″队长爷爷教我们辨草,粗粝的手指捏着苗叶,说窄叶带白筋的是玉米苗,宽叶圆边的是杂草,我拔错过一回,他用烟袋锅轻轻敲我手背,没疼,却记到现在”。你一言我一语,连窗外飘进来的麦秸秆气息,都跟着染上了故事的暖。
董老师从不催我们硬写,从不用“字数够不够”“段落齐不齐”来框住我们,总用故事和实打实的行动,一点点引着我们敞开心扉,把心里的话落在纸上。
为了让我们真懂写作、写好作文,他常在作文课开头,给我们讲《战火中的青春》作者万家春的故事。他说这话时,声音会放得轻些,像怕惊着什么似的:“人家万家春啊,当年也是从农村走出去的,怀里总揣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不管是下地干活歇脚的间隙,还是晚上坐在煤油灯底下,十几年天天写日记,田埂上吹过的风是凉是暖,夜里天上的星光亮不亮,跟乡亲们在村口老槐树下唠的家常里藏着哪些趣事,甚至自己某天心里的欢喜和愁绪,都一笔一笔记在上面。就这么坚持着,把日子里的细碎都攒着,最后才成了全国知名的作家。”
说这话时,他会抬起右手,指尖轻轻敲着黑板上“向实践学习”五个粉笔字,每敲一下,都像在我们心里刻一下。粉笔灰从黑板上簌簌落下来,飘在他的蓝布裤上,沾出一层细细的白,像田埂边清晨刚结的薄霜,不扎眼,却让人记牢。
光讲还不够,他还总在课后,领着我们往田埂边去。那时的太阳刚偏西,把田地里的庄稼照得发亮——他会指着远处的高粱地,让我们看那穗子红得像燃着的火,风一吹,整片高粱地就漾起红色的浪;会拉着我们走到玉米垄旁,让我们凑近了闻,刚灌浆的玉米棒子裹着绿皮,散出甜甜的、带着阳光的清香;还会蹲下来,教我们用手摸一摸田埂边的草叶:“你们看,这锯齿边的是狗尾草,摸着扎手的是苍耳,而这叶子圆乎乎、掐断了流白汁的是马齿苋,能凉拌着吃哩。”他一边说,一边让我们挨个伸手摸,感受草叶的软硬、纹路的深浅。末了,他会拍掉手上的土,笑着跟我们说:“你们看,写作跟认这些草一样,得亲眼见、亲手摸、亲口尝,文章里才会沾着生活的气,才不是飘在半空的空架子,你写的高粱有多红,玉米有多香,野草摸着手感怎样,读者一瞧,就像自己也站在田埂上了。”
不仅如此,为了让我们不忘本,董老师还会特意选个晴好的上午,带着我们去金桥敬老院。土埂路不好走,我们排着队,裤脚沾着细碎的泥点,手里都攥着崭新的小本子。一进院子,老贫农王国金爷爷已坐在槐树下等我们,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补着块深色的补丁,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见我们来,他慢慢挪了挪身子,把拐杖靠在树旁,让我们围着他坐下。
他讲旧社会的家史时,声音有些沙哑,却每一句都砸在我们心上:说当年苛捐杂税像座山,爹为了凑钱,半夜去结冰的河里摸鱼,回家时脚肿得穿不上布鞋;说妹妹才五岁,因为没粮吃,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冬天里蜷在炕角,再也没醒过来;又说新中国成立那年,家里分到了四亩地,收第一茬麦子时,娘捧着金黄的麦穗,哭得直不起腰——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见这么多粮食。我们都安安静静听着,没人敢插嘴,有的同学悄悄抹了抹眼睛,小本子上已经记满了歪歪扭扭的字,墨水洇开了好几处。
回来的路上,风一吹,田埂上的野草沙沙响,没人像往常那样追着打闹,都攥紧了小本子,心里沉甸甸的,满是要写下来的话。董老师走在队伍旁边,脚步放得很慢,偶尔弯腰帮我们拂去裤脚的草屑。见我们这模样,他只轻声说:“不用急着写漂亮句子,也不用凑字数,把心里最真的想法、最实在的感受写出来,就是最好的‘忆苦思甜’作文。”
他讲古诗也总往我们熟悉的光景上靠。吟“春种一粒粟”时,他指着窗外的稻田,稻苗刚没过脚踝,绿得发亮,风一吹就轻轻晃:“你们看,现在这么矮,秋天就能结出沉甸甸的稻穗,就像你们现在学写作,多练多写,将来才能有真本事。”念“碧玉妆成一树高”时,他背着双手在讲台上来回走,像在田埂上查苗似的,忽然停下,眼里带着几分沉醉:“柳叶的嫩,就像你们春天在菜园里见的豌豆苗,掐一下能冒水;春风的软,像奶奶给你们缝棉袄时,轻轻吹过线头的那口气,暖乎乎的。”
我们总听得入了迷,连窗外的牛哞声、远处生产队的打谷机响,都成了最自然的背景音,甚至有人听得忘了翻书。也是从那时起,我心里悄悄种下了对作文的偏爱。董老师当年播下的那颗“写作种子”,在往后几十年里慢慢生根发芽——我始终记着他“多练多写、沾着生活气”的叮嘱,笔耕不辍,田埂上的除草经历、老人口中的往事、家乡的变迁,都成了我笔下的素材。那些沾着泥土气的文字,渐渐登上了更大的平台:《新华高层参考》《新华网》《人民画报》上有了我的名字,《鞍山日报》《鞍钢日报》的副刊里,也常能看见我写的田埂故事,字里行间都是对生活的热忱。
后来,我相继加入中国散文学会、辽宁省作家协会,每次收到烫金的入会通知,总会想起四年级的语文课——董老师站在讲台上,手里捏着卷边的语文书,阳光落在他的蓝布褂子上,他说“把真感受写下来,就是最好的作文”时,眼里的光,比窗外的阳光还亮。原来,他当年在我们心里种下的不只是对写作的热爱,更是一种“以笔为犁、深耕生活”的态度。那些沾着泥土与温度的日子,那些藏在文字里的师恩,从未随岁月褪色,反而在一次次落笔中,愈发鲜活、愈发厚重,像田埂上的庄稼,年年岁岁,总能结出饱满的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