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好友小鹏带我来到卧云庵看碑刻。庵内一片杂草,杂草丛中青石碑刻特别显眼。拍照、测量、辨认、记录,我俩有条不紊开展工作。一通青石碑刻有少半截埋于土中,碑身泛黄,裂痕累累,字迹模糊不清,和小鹏反复辨认,这通碑为明嘉靖丙寅年(1566年)《卧云庵勒石记》,碑额从右到左从上到下排列十六字“皇图永同 帝道遐昌 佛日增辉 法轮常转”。只是奇怪,常见的碑额是碑首正中的题字部分,内容多为碑文的提要,如同文章的题目,阅读者通过碑额内容即可知晓立碑者或碑主所处的时代、名讳以及所铭事由。若碑主受到封建朝廷的嘉奖、封赠或有功名,碑额会刻“恩荣”“圣旨”“奉天敕(勅、诰)命”“诰封”等字,以彰显政治恩荣,体现了封建等级制度和朝廷对功臣贤能的表彰。“水源木本”“春露秋霜”“永世克孝”“报本追远”等碑额,旨在阐扬报本溯源、缅怀先人的传统孝道;“年高德邵”“尊师重道”等碑额多刻在懿行碑上,褒扬碑主的端庄品行和感人事迹,起到了道德教化的作用。“寿”“万福攸同”“天官赐福”等碑额,表达了人们对长寿、福运、吉祥等美好事物的祈求和祝愿。
也未多想,来到卧云庵五眼窑洞居左廊檐下,一块双龙盘绕碑首的青石碑震撼了我们,其线条、结构、布局艺术性极高,碑额四周雕刻龙纹祥瑞纹饰,精美绝伦。两面碑首间都有一个孔洞,却没有光线相通。碑额上从右到左写着“曹洞宗派”四字,下面和《卧云庵勒石记》一样楷书刻写十六字:“怀镜圆明 慧灯普照 觉证玄宗 广兴妙道。”我恍然大悟,这原来是龙堂山卧云庵属于佛教曹洞宗,十六字字辈排序看来是有明确的宗派传承体系。
不由想到刚才看到《卧云庵勒石记》碑额上的字,返回碑前细细琢磨。
此碑额“皇图永同 帝道遐昌 佛日增辉 法轮常转”共十六字,每个词的第一个字连起来读就是“皇帝佛法”,这是明代佛教碑刻中典型的“政佛同颂”范式,既体现对皇权的尊崇,也承载佛教的核心祈愿,二者相辅相成,反映了当时宗教与政权的和谐共生关系。
明代佛教寺院多需获朝廷许可方可修建或重修,碑刻中首提“皇图永同”,是对嘉靖朝皇权的直接称颂,体现寺院对中央政权的臣服与拥护,也暗含“国泰方能寺兴”的现实考量——唯有皇权稳固,寺院才能获得长久庇护。“帝道遐昌”承接“皇图永同”,从“疆域基业”转向“治国之道”,既赞美嘉靖帝的统治方略,也隐含对帝王“仁政护佛”的期待。明代中后期,部分皇帝(如嘉靖帝虽更崇道教,但未完全抑制佛教)对佛教采取包容态度,寺院通过此类表述,希望维系政权对佛教的支持,避免宗教政策波动。“佛日增辉”中“佛日”是佛教比喻,将佛陀的智慧与教法比作太阳,“增辉”意为光芒愈发炽盛,普照世间。这是碑额中纯粹的佛教祈愿,既指卧云庵重修后,佛法传播能更广泛深入,也象征佛教教义能为世人带来精神指引,消解烦恼,同时暗含对寺院香火鼎盛、弘法事业长久的期盼。“法轮常转”中“法轮”是佛教核心象征,既指佛陀初转法轮(首次宣讲佛法)的典故,也代表佛法如车轮般辗转不息、普度众生,“常转”意为佛法永不间断地流传,利益众生。结合《卧云庵勒石记》“重修庵堂”的背景,此句既纪念重修工程完成后,寺院可重新开展弘法、修行活动,也寄托了佛教“代代传法、永续慧灯”的终极追求,与“佛日增辉”共同构成对佛教自身发展的核心祈愿。
真没想到,这十六字字辈排序中竟然隐藏着历史文化。碑额以尊皇开篇,以兴佛收尾,既符合明代皇权至上的社会秩序,也满足佛教寺院依托政权,弘法利生的现实需求,是当时宗教与政治关系的直接文字见证。
再次回到《龙堂重建扼险碑记》石碑前,这通碑是明代崇祯十三年(1640年)所立,主要记录了卧云庵的修建背景、历史沿革、地产捐赠及宗派传承等内容。
《龙堂重建扼险碑记》中记述了龙堂寺的沿革。龙堂是禅师清溪和尚的修行之地,因“洞鸣雨应、虎啸风生”的自然环境被视为“出世地”,后由僧人证杭继建卧云庵,成为佛教修行场所。
这通碑记重点记载了证杭在乱世中的贡献。碑文提及“崇祯壬癸之交流寇猖獗”,“崇祯壬癸之交”推测应为“崇祯壬申(1632年)与癸酉(1633年)之交”或“壬午(1642年)与癸未(1643年)之交”。其中,“壬午、癸未之交”(1642-1643年)迟于这通碑明崇祯十三年(1640年)所立时间,故而,只能是崇祯壬申(1632年)与癸酉(1633年)之交。《交山平寇本末》记载,崇祯三年(1630年),李自成部将王刚“西来”,“山乡焚劫一空”,在交城的三座崖结寨,与此同时,任亮、巴山虎等也在交城群山分据势力。崇祯四年,陕西起义军首领王自用联合高迎祥、张献忠等36营共20余万人转战山西,交山农民军任亮、王堇英、郭彦等人率部紧密配合。到崇祯壬申、癸酉之交时,交山农民军势力已经颇具规模,他们以交城山区为根据地,凭借险要地势与明军持续作战,让当地明军的多次围剿都宣告失败,“西北山乡一带灰烬殆尽”的描述与《明史·李自成传》“所过无坚城,所遇无劲敌”的记载吻合。当时战乱频繁,百姓流离,龙堂山因地势险要(“层峦环抱”“天险地利”)成为民众躲避战乱的场所,崇祯年间壬癸之际,为抵御流寇,证杭以数十年积蓄募工建关王庙、凿重窑、筑三楼,依托“层峦环抱”的天险形成防御体系,僧徒玄清曾率众人凭险击退飞贼,使此地成为庇护千余百姓的“一方保障”。龙堂山“天险地利”的防御建设,恰是民间应对战乱的典型举措,类似《绥寇纪略》中“结寨自保”的记载。因此得到地方官绅、民众的支持(如赐进士李之奇撰文、知交城县事薛国柱立碑)。这种“吉凶同患”的互动,反映了明末佛教与地方社会的紧密联系。
碑阴《卧云庵施产记》详细罗列了各方捐赠给卧云庵的土地资产,涉及多个村落(如西坡村、紫蓝村、水峪贯村等),包括耕地、坡地、房基等,明确了土地的四至(边界)和面积,是庵堂经济来源的重要记录。碑阴详细记载各方捐赠的土地资产,涉及西坡村、紫蓝村、水峪贯村等多地,包括耕地、坡地、房基等,明确四至与面积。捐赠者涵盖庆成王府信官李松家族、文水县信士李国、居士白变饰等,土地或“舍到”卧云庵作为“香火地”,或由僧人购置(如清溪和尚买龙眼凹地、映潭和尚置野猪沟地),构成寺院经济支柱,体现了当时地方民众对佛教场所的支持。大量土地捐赠的记录,是研究明末宗教场所经济模式的重要资料。卧云庵通过接受捐赠获得土地,可能通过耕种、租赁等方式维持运转,而明确的土地四至记载,也反映了当时土地产权登记的习惯。卧云庵的修建和地产捐赠,体现了佛教场所在乱世中不仅是精神寄托,更承担了庇护民众的实际功能。
在碑记中还规定了住持及僧众的管理规则:不许分门另住,不住者需净身离开,不得私带常住物品,强调以碑为证、举贤任能,体现了庵堂的管理制度。
这通碑文既是卧云庵的建设与资产档案,也是明末社会动荡、宗教与地方互动的缩影,具有重要的历史与宗教研究价值。
龙堂洞口斜放着四通碑,多为残碑,其中一通青石碑较为完整,字迹也清晰,突然惊喜地发现,碑额上也同样书写着十六个字:“法海宏深 清湛澄定 常守本元 真如寂靜。”再细观碑文,不难发现,《龙堂重建扼险碑记》中记录:“本庵住持比丘证材、证枌、证杭,门徒玄陸,法侄玄通,法孙宗晖、宗明、宗曜、宗璧、宗惊、宗台、宗暎、宗照、宗映、宗寿,重孙广成、广印、广智。”“证”“玄”“宗”“广”字辈排序与碑额“怀镜圆明 慧灯普照 觉证玄宗 广兴妙道”相符,《龙堂寺记》中记载:“住持僧人兴礼、兴禎、兴䘺,法侄妙現、妙奇、妙昌、妙成……,法孙道瑛、道禪、道念、道存……,重孙法聚、法悟、法仲……,曾孙海亮。”《龙堂重建扼险碑记》及碑阴《卧云庵施产记》记录了宗派传承与管理制度。碑额题“曹洞宗派”及字辈“怀镜圆明 慧灯普照 觉证玄宗 广兴妙道”,明确属曹洞宗。住持证杭及其门徒(玄字辈)、法孙(宗字辈)、重孙(广字辈)的辈分体系清晰,且规定“不许分门另住,不住者净身出户,不得私带常住物”,以碑为证强化管理。
《龙堂寺记》也记录了 僧众谱系与字辈延续。住持为“兴”字辈(兴礼、兴祯等),法侄为“妙”字辈(妙成、妙鉴等),法孙为“道”字辈(道瑛、道禅等),重孙“法”字辈、曾孙“海”字辈,与碑额“法海宏深 清湛澄定 常守本元 真如寂静”的字辈序列完全对应,印证曹洞宗传承脉络。
两碑碑额的32字字辈(前16字“怀镜圆明 慧灯普照 觉证玄宗 广兴妙道”、后16字“法海宏深 清湛澄定 常守本元 真如寂静”),与曹洞宗传世字辈谱高度契合。如元代曹洞宗高僧万松行秀所定字辈中“慧灯普照”“觉证玄宗”等句常见于华北寺院,而“兴、妙、道、法、海”的辈分序列,与山西五台山曹洞宗寺院记载一致,印证龙堂山属曹洞宗分支。
碑额中刻僧人字辈排序,这是佛教寺院碑刻的特殊文化现象。字辈排序呈现在碑额中,强化了僧人内部的等级秩序和宗教权威,体现佛教“法脉相承”的核心观念,也让信众直观感受到宗门传承的严谨性。
僧人字辈是佛教各宗派为规范传承、明确辈分制定的字号序列,碑额刻写相关字辈,可直接反映龙堂寺院所属曹洞宗派及传承脉络,明确僧人在宗门内的辈分关系。我们通过碑额48代字辈的排列,能考证出龙堂寺历史悠久,且僧人趋于稳定。
有趣的是,这字辈排序分别记录在《卧云庵勒石记》《卧云庵施产记》和《龙堂寺记》中。我心存疑问,不是说庵是僧尼修行的场所、寺是僧人修行的场所吗?龙堂山一个院落里怎么会既有庵又有寺呢?
带着疑问下了山,查阅资料了解关于庵的历史溯源。
最初,庵是由庵闾这种草搭建的圆形草屋,常建于路旁,供行人歇脚、遮风避雨,功能类似亭子,造型也与之相似。在南宋《青山白云图》中,深山老林中修道者居住的圆形草屋,忠实呈现了庵的原始形态。元明清时期以庵为主题的画作,也基本遵循这一古朴样貌。因其造型封闭、状貌古朴,逐渐被僧人、道士或在家居士用作静心清修之所。许多古代文人钟情于庵低调、朴素、容身、安心的意境,常将自己的居所、书房命名为庵,如元代王蒙为隐居山中的高氏友人所作《宿庵图》 ,明代文徵明描绘自己曾寓居的栖霞山小寺《涉山白鹭悬庵图》。文人在庵中读书、创作,赋予庵浓厚的文化气息,庵成为他们寄托情志、追求精神自由的象征。
随着时间推移,庵与宗教紧密相连。在佛教中,成为比丘尼修行、居住的专用建筑,即民间俗称的尼姑庵。汉代以后,专门供佛徒尼姑居住的庵堂逐渐增多,“庵”正式成为佛教女子出家行佛事的建筑名称。
通常认为“寺为僧居、庵为尼居”,但龙堂山“寺庵同院”现象并非特例。据《宋高僧传》载,唐代禅宗寺院常以“寺”为主体、“庵”为附属静修场所,如百丈山“禅院居中,别庵散处”。卧云庵“三眼窑洞”的简朴布局(中为佛龛、两侧为居所),符合《祖堂集》中“庵为宴坐之所”的记载。整个院落建于山林清幽之处,与自然环境融为一体,营造出宁静祥和的修行氛围。但从三通碑文来看,明崇祯年前称为卧云庵,证杭增修寺院后规模扩大,从而称为龙堂寺。且卧云庵与龙堂寺僧人法号严格按照碑额字辈来排序,可见是一脉相承的。《龙堂重建扼险碑记》明确记载:“龙堂乃禅师清溪和尚栖释华严,如神福山一龛,洞鸣雨应,虎啸风生,迄今如响。继创卧云庵,持钵参禅,销灭诸漏,真出世地耳。”由此可知,卧云庵实为龙堂寺僧人静修之所,而非尼庵。
《龙堂寺记》碑文明确记录了“死契人”白永昇因“粮差紧急”,将祖传的“小角沟山林”以“银壹拾伍两”的价格“永远承业”卖给龙堂寺僧人妙成,属于明清时期常见的土地所有权转移契约,且“死契”意味着交易不可赎回,产权彻底转移。而“粮差紧急”的卖地原因,折射出明末“三饷加派”(辽饷、剿饷、练饷)对民间的压迫,与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中“民不堪命,弃产逃亡”的记载相互印证。白永昇因“粮差紧急”卖地,反映了当时赋税压力对普通民众的影响;寺庙作为买方,说明龙堂寺在当地拥有一定经济实力,且寺庙购置田产是古代佛教寺院经济的常见形式,用于维持寺院运转。
这些碑刻共同构建了明代曹洞宗龙堂山寺院的立体图景:既是宗教传承的载体(曹洞宗字辈、僧众谱系),也是乱世生存的堡垒(防御建设、庇护民众),更是地方社会的缩影(土地交易、官民互动)。其价值不仅在于补充了区域佛教史的细节,更以“寺庵共存”“契约文书”等特殊性,展现了明末基层社会治理与宗教组织的复杂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