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乡愁记忆之二
铡刀声里的小村烟火(散文)
文/老土
初秋的傍晚,暑气像块浸了油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窗玻璃上。从二楼窗户望出去,远处的玉米田绿得发黑,一望无际的叶浪里藏着几声蝉鸣,细听却又没了。近处的街巷口,几棵老槐树下散着三两个摇蒲扇的老人,说笑声被风撕得很碎,飘到跟前时只剩些模糊的尾音。暮色正顺着墙根往上爬,一点点吞掉墙头上的野草。我望着这冷清的巷口,忽然就跌进了四十年前的初秋——那时候的小村,连风里都裹着喧闹的烟火气。
"立了秋,挂锄钩",可农家的日子从不是靠节气就能歇下来的。放暑假的我,肩上总搭着条洗得发白的粗布毛巾,手里攥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割草喂骡子成了每天雷打不动的活计。村南头那条旱河,是那会儿全村最热闹的去处。平日里它是条干巴巴的土沟,乱石堆里藏着蚂蚱和蟋蟀,可一到雨季就活过来了,水从东头的泉眼涌出来,哗啦啦往西淌,把青石板河床洗得发亮。
那时候我家的地瓜地有四五亩,在村西的坡上。连日下雨,地瓜秧最是不安分,节骨眼上偷偷扎下细根,争了主根的养分,秋收时就得少结好几个地瓜。父亲扛着根丈把长的竹竿走在前头,竹竿往秧丛里一挑,手腕轻轻一翻,整片地瓜秧就像绿毯子似的翻了个身,露出底下湿漉漉的黑土。母亲跟在后面拾掇那些缠成一团的藤蔓,我则沿着田埂拔草,豆地里的马唐草、高粱地里的牛筋草,都得趁着雨后土松连根薅起,指尖被草叶的锯齿划得生疼也顾不上。有些扎了根的地瓜秧被竹竿挑断,混着我拔的草堆在一起,湿漉漉地冒着热气——这些都是骡子的好饲料。
天擦黑时,父亲用麻绳把草捆成圆滚滚的一捆,绳子在他掌心里转几个圈,打个结实的活结。母亲则把散落的草叶归拢到一起,弯腰时围裙扫过地瓜叶,惊起几只蚂蚱。"他三叔,回啦?"父亲隔着田埂喊,那边拔草的三叔直起腰,抹把脸上的汗:"你们先走,我把这块豆子地的草拾掇完。"田埂上的人影渐渐多起来,挑着草捆的,背着竹筐的,深一脚浅一脚往村口挪,裤脚沾满了泥,在暮色里泛着暗光。
旱河边早已挤满了人。草叶上的泥巴得在河里淘净才好铡,不然沙子会磨坏铡刀。东头的水泊里,二大爷正把草捆按进水里,浑浊的泥水漫过他的胳膊肘;西头的石板上,三婶蹲在那里刷鞋子,鞋刷子"呼哧呼哧"地蹭着鞋底;还有几个半大的小子,脱了褂子在水里扑腾,把水溅到淘草的大人们身上,引来一阵笑骂。水花声、打闹声、大人们东一句西一句的打趣——"你家高粱快齐腰了吧""昨儿见你去豆地了,草多不"——混着河水哗啦啦的流动声,在暮色里织成一张热闹的网。
我家的草捆总在河中央那块最大的青石板上淘洗。父亲按住草捆的一头,我按住另一头,两人同时往水里按,草里的泥土便顺着水流走了,露出青草鲜亮的绿。淘干净的草被码在岸边,一垛垛像小山似的,散发着清冽的水汽。等各家的草都淘完,麻绳穿过草捆,有人用扁担挑着,有人用背篓背着,往村子深处走。
那时候的路,逢雨天就成了泥塘。车辙碾压出的两条深沟里积着水,泛着油亮的光,真应了那句"晴天一身土,雨天两腿泥"。很多人索性脱了鞋,光脚踩着泥走,脚心被硌得生疼,却走得稳稳当当。泥地里的脚印一个叠着一个,被后来人踩平,又被新的脚印覆盖,像极了日子的轮回。
暮色渐浓时,村子里开始升起炊烟。烟囱里冒出的烟有的直挺挺地往上飘,有的被风一吹,就斜斜地抹过屋顶,在树梢间散开。各家的院墙都矮,柴火垛几乎要探到墙外,厨房的风箱"呼嗒呼嗒"地响,和着孩子们的打闹声,还有空气中弥漫的饭菜香——是葱花炝锅的辣,是玉米饼子的甜,是咸汤里酸菜的酸,混在一起,勾得人肚子咕咕叫。偶尔有谁家的牛马驴骡扯着嗓子嘶鸣,引得全村的狗跟着吠,声浪一波波荡开,又慢慢沉下去。
我家的黑骡子被拴在猪圈旁的枣树上。长方形的石料槽里,母亲已经添了半槽没铡的青草,带着水汽的草叶上还沾着水珠。黑骡子低头吃着草,不时打个响鼻,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和猪圈里猪们争抢食物的哼哼声搅在一起,成了院子里最踏实的背景音。
母亲系着围裙进了厨房,灶膛里的火光映红了她的脸。父亲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在暮色里明明灭灭,烟丝燃烧的"滋滋"声听得真切。抽完烟,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起身将铡刀支在草堆前。那把老铡刀,木柄被磨得发亮,铁刃闪着寒光,是家里的老伙计了。
我抢先抓住铡刀的木柄,使出浑身力气往上抬,父亲则蹲在草堆前,把青草顺成暖瓶粗细的一捆,稳稳地送进铡口。"小心手。"他叮嘱着,我已经使劲按下木柄。"咔吱——"一声脆响,青草被拦腰切断,断口处渗出碧绿的汁液。一下,又一下,铡草声在院子里回荡,像一首单调却安心的曲子。
有时会有路过的叔叔大爷隔着院墙喊:"大哥,铡草呢?我来搭把手!"父亲并未停手里活计应着:"不用不用,快完了!进来喝壶茶再走啊!"对方笑着摆摆手:"不了,家里还等着吃饭呢!"脚步声渐渐远了,铡草声又继续响起来。汗水顺着我的额角往下淌,滴在草堆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可心里却透着股畅快。
等把一堆青草铡完,我早浑身是汗。趁父亲收拾铡刀的空当,我拎着裤脚就往旱河跑。夜里的河水凉丝丝的,浸到身上,白日里的暑气一下子就散了。远处的玉米田里,传来几声青蛙的合唱,近处的墙根下,蟋蟀正拉着琴,"瞿瞿"的叫声此起彼伏,像是在为这夜晚伴奏。
回到村里时,夜色已经深透。家家户户的院墙挡不住灯光,昏黄的光从窗棂里漏出来,在地上铺成一片一片的暖。门前的空地上,都摆着小方桌和马扎,三五个人围坐在一起,开始喝汤。面条的麦香,咸汤里的葱花味,还有油饼刚出锅的焦香,在整条街上飘荡。大人们的谈笑声此起彼伏,说的是今天的雨水够不够,"南坡的豆子该薅第二遍了""高粱地的草得趁晴薅",谁家的孩子考上了镇上的中学。烟袋锅子在黑暗里亮起来,又暗下去,火星子落在地上,像掉了一地的星星。
天热,各家的鸡都飞到树上纳凉。王奶奶家的芦花鸡最爱蹲在老槐树的低枝上,脖子缩在翅膀里打盹,偶尔被街上的动静惊得扑棱棱换个枝桠,发出"咕咕"的叫声,引得旁边的狗"汪汪"地吠。母亲隔着院墙喊我回家吃饭,声音穿过夜色,带着饭菜的香气,把我往温暖的灯光里拉。我跑回家时,看见父亲正坐在门口的马扎上,端着粗瓷大碗喝咸汤,汤里的葱花浮在表面,像撒了把碎金子。
如今再回村里,旱河早就干了。当年淌水的地方,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石板河床被埋在底下,再也听不到哗啦啦的水声。土路变成了水泥路,光溜溜的,干净得没有一点泥星子,却也没了那些深浅不一的脚印。原来低矮的草房和土院,都换成了青一色的砖混高墙大院,铁门上刷着亮漆,却大多锁着,门环上结着蛛网。
很多院子都空了,窗玻璃碎了大半,风吹过空荡荡的屋子,发出呜呜的响。枣树下的石料槽还在,只是积满了灰尘和落叶,再也不会有黑骡子在这儿吃草。我站在当年铡草的地方,地面光溜溜的,连草都不长,那熟悉的"咔吱"声,好像被埋在了水泥底下,再也听不见了。
傍晚时分,我又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路灯亮起来,惨白的光洒在地上,冷冷清清的。没有了挑着草捆的人影,没有了孩子们的打闹声,连狗吠都变得稀罕。风从玉米田吹过来,带着点陌生的凉意,再也闻不到葱花饼的香,听不到风箱"呼嗒呼嗒"的响,墙根下的蟋蟀,不知躲去了哪里。
我知道,那个有着铡刀声、烟火气的小村,已经被岁月收进了记忆的深处。可每当秋风起,我还是会想起那个傍晚——竹竿挑起的地瓜秧,旱河里淘草的水花,铡刀下渗出的草汁,还有槐树上打盹的芦花鸡,都在记忆里闪着光,温暖得像灶膛里的火,一直烧到心里头……2025年8月21日于凤凰山下怡文兰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