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的风,总裹着黄土和炊烟的味道。那时的日子像村口那条河,浅滩多,水流缓,却在朴素的河床里,藏着我童年最亮的波光——那些被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幸事,比后来尝过的任何甜都更让人记挂。
立夏刚过,卖冰棍的铃铛就开始在村头晃悠。“叮铃铃”一声铃响,孩子们竖着耳朵追出去,兜里揣着攒了几天的三分钱,手心攥得发潮。木箱掀开时,白气裹着甜扑面而来,大白糖冰棍上还凝着细冰碴。我从不舍得大口咬,只小口小口舔着,让那点甜慢慢渗进喉咙,冰水流到手腕,蹭在粗布短袖上,留下一片一片的印子,有时和妹妹分一根,你舔一下我吮一口,最后连木棍都要咂摸半天,仿佛那点余甜能撑到下一个集日。
水果糖是藏在兜里的秘密。多半是走亲戚时,大人从礼包里匀出来的,小心的剥开糖纸,幸福的把糖送到嘴里,糖在舌尖慢慢软成浆,甜味从舌尖漫到牙根,连说话都带着黏糊糊的香。就连糖纸也被夹在书里珍藏着。有次含着糖睡着了,醒来时糖没了,嘴角还挂着丝甜,梦里都是蜜色的光。
赶集的日子是味觉的盛宴。土路被踩得发亮,货摊从街头铺到街尾,卖滩的吆喝混着铁匠铺的叮当。在空气里撞出热闹的响。我总拽着母亲的衣角往凉粉摊钻,粗瓷碗里的凉粉滑溜溜的,撒上盐、醋、蒜泥,再浇一勺红辣椒油,摊主用大瓷勺一搅,酸辣香能勾着人往前凑。蹲在摊边呼噜噜吃,凉粉滑进喉咙时,那股劲直冲天灵盖,额头上冒一层细汗,却连碗底的汤都要舔干净。看我这模样,母亲总笑着说:“慢些,别呛着了。” 忙假的麦场是撒野的天堂。收割的麦子滩晒在麦场上,脱粒后,麦秆堆成圆圆的麦秆垛子,像一座座软乎乎的小山。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就钻进垛子缝里,麦秆绵乎乎的,带着太阳晒过的焦香,能埋到膝盖。你追我赶地翻跟斗,麦糠粘在头发上、衣领里,刺得皮肤发痒,笑声却比打麦声还响。累了就躺在麦秆上看云,云走得慢,我们的影子在地上晃,直到炊烟漫过村口,才拍着满身碎草回家,梦里都是麦香。
最盼的还是露天电影。消息下午就传开:“今晚邻村演《南征北战》!”天一擦黑,我们扛着小板凳往邻村跑,土路高低不平,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脚步声惊起路边的虫鸣。银幕是块白布,绑在打好的木杆上,机器一转,光打在布上,就有了会动会说话的人。我们挤在最前面,枪声响时捂耳朵,看到好人赢了又拍手叫好。散场时月亮已挂在树梢,一群人往回走,嘴里学着台词,脚步声踏碎了夜的静,也踏碎了日子的平淡。 要说一年光阴里最最大的幸事,还得是过年。从腊月初就开始一天天数日子,一群孩子在村里跑着喊着:五豆腊八二十三,过年只剩七八天,小年过后,灶台上的铁锅里,终于能闻到肉香——那是整年里难得的荤腥,猪大肠炼油后剩下的油渣,是我和妹妹盯着锅沿盼的美味;母亲总把肉切成小片,混着萝卜炖,就着新蒸的白面馍吃,香得能把舌头吞下去。除夕的饺子捏得像小元宝,咬开时能吃到点香油;米饭盛在粗瓷碗里,白得晃眼,要慢慢嚼才舍得咽
大年初一的新衣是压在箱底的惊喜,多半是母亲熬夜缝的,布面是攒了很久的票换来的。穿上新衣跟着大人拜年,进了亲戚家先磕个头,过完年就能攥着五毛或六毛的压岁钱。攥着那几张皱巴巴的纸票子,心里别提有多高兴,盘算着能买冰棍、糖果,或是留着买文具。
后来,长大了,日子也甜了,冰棍有了奶油味、草莓味……糖果堆成了山,电影院亮得像白昼,过年时肉和米再也不稀罕。可我总想起七十年代的童年时光,想起那根慢慢化掉的白糖冰棍,那张夹在书本里的糖纸,那碗辣得冒汗的凉粉,那个埋着笑声的麦秆垛子,还有新年里攥在手心的几毛钱。
原来童年最珍贵的幸事,从不是唾手可得的富足,而是匮乏日子里,那些被小心收藏的甜,那些和亲人伙伴一起盼过的光。它们像撒在童年里的星星,如今再看,依旧亮得让人眼眶发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