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爷 爷
文|闫忠录
小说的题目叫《爷爷》,简单好念也好记。另外一层意思也代表了陕西关中人刚烈执拗的脾气秉性。
田广鲲今年高寿七十六岁。最近几天里,他笑呵呵的嘴都合不拢,手里拿个拨浪鼓摇得欢实,围着自动摇篮床来回转圈圈。保姆看管得紧,偏不准老爷子乱摸乱动。老爷子心急如焚,欢喜得说不出囫囵话,只“哇哩哇啦”发出刺耳的声响。若问他的长寿秘诀?且从他呱呱坠地那日说起:天色阴沉欲坠,父亲忙从后屋柴堆捧来一撮碎麦草,在炕头不远处点燃,为产房添些暖意。一个时辰后,田广鲲安然降世。
田广鲲的爷爷相传是被气死的。老人素来心慈面善,在高家楼村是出了名的厚道善人。中年时,祖传的十八亩良田年年麦粟盈仓,囤满缸溢。每逢三四月青黄不接,他便向贫户赊放救命粮,待来年再收租,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后来添置了两挂车马,雇了车把式,不出几年便成了高家楼村的富户。
爷爷一生娶了大姨太、二姨太,解放前三年又迎娶了位美貌的洋学生。田广鲲的父亲名唤田有旺,是二姨太所生,亦是爷爷年逾古稀才得的独苗。
田有旺的品貌酷似其父。爷爷老来得子,视若珍宝,百般娇惯。田有旺八岁便学会吸烟,十五岁染上大烟瘾。此后他常偷偷溜去镇上那家有名的“春月楼”。混熟后,吸罢大烟精神亢奋难耐,经不住窑姐纠缠,又沉迷云雨之欢。不出数年,祖传的十八亩良田、成群骡马尽数败光。更令人愤慨的是,田有旺胆大包天,竟暗中与三姨太眉目传情。趁爷爷外出收账,他便潜入三姨太房中偷欢。三姨太水性杨花,二人情欲渐浓,交媾日频。未几,三姨太腹部隆起,临盆时却因难产血崩,母子双亡。爷爷将悔恨咽进肚里,怨自己教子无方酿此苦果——亲生骨肉竟在眼皮底下行此乱伦苟且之事!他自觉愧对苍天,无颜面对乡邻,终在细雨萧瑟的秋夜,手持七尺白绫于后院洋槐树上自缢而亡。
田有旺草草将父亲葬于荒山后,愈发浪迹江湖,终日花天酒地。未及三载,祖辈积攒的家业片瓦无存,三餐温饱皆赖沿街乞讨。
一九四八年冬春之交,天长夜短,人困马乏。田有旺瘦骨如柴,饥肠辘辘,裹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旧夹袄,蜷坐在老宅的大照碑前晒太阳。远处骤然传来人马嘶鸣,几辆坦克如蜗牛般轰轰隆隆爬行,三两辆汽车尾随其后,车轮碾过,卷起沉重烟尘。他刚起身张望这从未见过的怪物,猛地被人揪住衣领,不分青红皂白地强行塞给他一口大黑铁锅,逼他跟着西去的队伍仓惶逃窜。
寒冬腊月,国民党残兵在宁城郊外被解放军围剿歼灭。投降士兵于集中营经整训学习政策后,不愿留队的可返乡,愿留者则准予参军。田有旺自愿留下,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一九五二年,他随彭德怀麾下的第二野战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赴朝参战。战斗中,田有旺冲锋陷阵,悍不畏死。夺取“三一八”高地时,尖刀班战士仅剩他一人。他揩干血迹,双手紧握爆破筒冲向美军阵地——轰隆巨响中碉堡崩塌,阵地收复,志愿军军旗终在“三一八”高地上猎猎飘扬。
一九五二年,新中国初立,土改运动席卷全国,“打土豪、分田地、定阶级、划成分”如火如荼。田有旺家该定何成分?工作组陷入两难:按一九四六年前的经济状况,他家无疑是地主;但从现行政策与现实考量——彼时田家地无一垄、房无一间,田妻带着不足三岁的幼子栖身于透风漏雨的茅棚,田有旺本人自一九四九年解放前夕失踪后杳无音信——工作组最终毫无争议地将其定为贫农。
一九五八年,田有旺转业归家。夫妻重逢,喜泪交织。他望着未满五岁的儿子鲲鲲,连声唤他叫爸爸。孩子却憨憨地眨巴着黑溜溜的圆眼睛,倔强不吭声。田有旺摘下军帽戴在儿子头上,又解下腰间军用皮带,轻轻系于孩子腰间。鲲鲲顿时眉开眼笑,奶声奶气喊出了第一声“爸爸”。
同年,田有旺被组织任命为前进公社副社长。初赴任时,他搁下军用棉被,在公社干部欢迎会上肃然行军礼,铿锵道:“曹书记,请分配任务!我保证完成!” 当日早饭后,他便身背棉被,左肩右斜挎军用挎包,右肩左悬绿色军用水壶,直奔牛头村而去。
牛头村是全公社最穷最落后的村子,全生产队仅有五十一户人家,不到二百二十口人。田有旺被安排住进一户贫农家中。这户人家的情况是:一位双眼失明的老太太,年纪不大才五十五岁;老汉五十八岁,走路时背已有些驼;儿子三十岁,娶的媳妇不识字,没文化,生了个女娃还不满周岁。实际上,全家仅有一个劳动力。
田有旺住在群众家里,坚持与群众同住、同吃、同劳动,和他们打成一片,这正是共产党员和干部的优良传统。他住进这户人家时,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地里产不出粮食,颗粒无收。他每天就和群众一样,靠吃野菜、喝稀糊糊度日,同时还要奔赴水库工地,参与拦坝、切石方、搬水泥等具体而繁重的劳动。那时的领导干部,提倡的是苦干实干,深入群众中间,而非高高在上当“人民的老爷”。在一次开山取石的爆破作业中,田有旺亲自负责安全检查。不幸的是,他在排除一枚哑炮故障时意外负伤。经县医院全力救治,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最终被评定为二级伤残。
从水库工地退下来回到单位休养后,田有旺的思想并未停止学习。他每天在办公室仍要抽时间读书看报,学习国际时事和国内大政方针。一有空闲,他就主动把单位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常去厨房帮炊事员挑水、拉风箱。到了年终总结表彰大会,田有旺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和“先进生产工作者”。他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人这一辈子,命运常常坎坷多变,机遇与运气难以捉摸。事物总在运动中变化发展——有时遭遇坏事、不顺心的事,演变中却能转化为好事;有时看似机遇降临,转眼却成了坏事,甚至可能招致牢狱之灾。后来人们饶有兴致地调侃道:田有旺的命运啊,关键是他这名字起得既贴切又吉利,“有旺,有旺!永远旺旺”。
田广鲲随母亲住在乡下,母子二人并未因父亲的身份转为城镇居民户口。直到一九八五年落实干部政策,田广鲲和母亲才得以在县城安家落户,吃上了居民供应粮。
成为居民户后,田广鲲年龄偏大,已错过招工时机。他唯一的出路是外出打工,在县建筑工地上当了一名水泥工。每天八小时的繁重劳作,仅能挣回一块八毛钱。即便如此,他白天坚持工作,晚上则挤出一切时间埋头复习功课。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大半年的刻苦努力,他在恢复高考后终于被大学录取。
三年大学毕业,田广鲲被分配到一家国营企业担任技术员。技术员是门讲求真才实学的工作,是单位或生产车间主任、厂长的参谋助手。他扎根本职岗位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协助车间主任攻克了许多生产难题,其中几项关键技术指标达到了世界先进水平。
田广鲲年已半百,在生产线上历经锤炼后走上领导岗位。如今儿子大学毕业,怀里揣着文凭,却因怕苦怕累而不愿工作。儿子在校期间便与同桌女同学艳丽结婚生子,将小孙子提前抱回了家。如今这小两口每日无所事事,只顾吃喝玩乐,游手好闲。经济上全靠父亲供养,久而久之,田广鲲也将小两口惯坏了。
田广鲲这些年来,身体干瘦,经常患有胃病,几次倒在办公室里;去医院诊断为心脑供血不足,后被确诊为脑梗。最严重时,他双手颤抖,言语含混不清。在他提前退休后,家里请来保姆,名义上是照顾老两口,实际上成了专职带孙子的小保姆。
田广鲲扶着窗沿起身时,晨光正爬上他青筋鼓起的手背。老伴李淑兰已摆好两碗小米粥,蒸腾的热气里,她缺齿的嘴含混哼着荒腔走板的秦腔,漏风的调子惊飞了窗台麻雀——这是他们独有的晨曲。老两口挪到院门口藤椅落座,看幼儿园班车接走叽喳的孩童,心里美滋滋地想“活…着…就…是…赚…”;当保姆抱怨菜价上涨,李淑兰却笑着指向墙头一角:“香…椿…苗…冒…头…啦…”那些被常人忽略的新绿,在她眼中都是来自大地的礼物。
田广鲲老两口虽手脚不便、口齿不清,表达也常不完整,内心却如明镜般透彻。生活的局限固然无奈,但他们对幸福的定义格外朴素:每日有热饭果腹,能健康前行便是莫大的满足。“爷爷终究是爷爷”——这句朴实的感慨里,藏着对命运的坦然接纳。老人深知操心无益,社会自有其发展轨迹。于他而言,能安稳地多活几日,便是岁月最好的馈赠。
写于2025年8月20日
简书作者

闫忠录_
闫忠录,生于一九四九年,文化程度初中。中共党员,陕西长武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一九六九年入伍参军,系商洛军分区独立连战士,班长,会计。一九七八年转业卫光电工厂,退休后居于西安。爱好文学、散文、小说发表在省市报刋及文学微信平台,著有长篇小说《兄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