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在“冻米”中熬》 作者:刘源林
1954年夏末,蝉鸣把空气烤得发黏。亲外公躺在竹床上,骨瘦如柴的手攥着我外公的腕子,指节泛白。床前围着八个孩子,最大的十四岁,最小的老八裹在粗布襁褓里,哭声细得像丝线。
“拜托……”亲外公的气若游丝,我外公把耳朵贴过去,“全和、喜元过继你名下……别把‘八堆菜’散了。”最后几个字卡着,像被什么堵住。外公攥着他的手,泪珠子砸在竹床篾条上,“哥,放心。”床尾的老外婆摸着亲外公的脸,“娘帮你守着。”亲外公的手松开时,窗外的蝉突然停了,八个孩子的哭嚎漫过堂屋,漫过那年最沉的黄昏。
1958年秋,公社食堂的烟囱烟柱笔直。邻居喊“吃饭不要钱”时,外公正蹲在菜地头看萝卜缨。外婆擦着碗:“让孩子们去打碗饭?”外公锄头往土里扎得深:“去,多打些,回来别吃。”
傍晚,三个孩子端回带油星的稠粥。外公倒进水桶,舀井水反复搅,米粒沉底,浑水喂猪,再添新水,直到水清得照见人影。湿米粒摊在竹匾里,架在屋檐竹竿上。
秋阳烈,晒得米粒发脆。外公白天背篾刀揽活,路过就绕回来翻竹匾,影子在地上画圈。食堂的粥一天天稀下去,从带米的稠,到照见人脸的汤,最后只剩几粒米漂着。大食堂散伙那天,队里人扛着空缸愁眉苦脸,外公踩着梯子上阁楼,掀开麻袋——满满一缸冻米,白花花的,半人高。是三个月,孩子们打回的粥,他淘的米,晒的太阳,攒出来的。
老八满月,外婆用安葬亲外公剩下的钱请了奶妈。八个孩子盯着奶妈怀里的老八,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石子。奶妈喂孩子时,外婆红了眼。“管我口饭,每月一块钱。”奶妈说。外公应得脆:“行,每天一个蛋,一周一块肉。”
外公的篾刀更忙了。十里八乡编竹筐、扎竹床的活,他都接。天不亮出门,肩上搭着竹片,脚步踩露水生响。近处干活,中午必往家跑,怀里揣着油纸包——有时是雇主给的熟鸡蛋,有时是块啃剩的鸡腿,进门就塞给孩子。有回老三没接住,鸡蛋摔在地上,那孩子蹲在地上哭,外公捡块没沾土的蛋壳,塞进嘴里:“香。”
夜里,孩子们睡了,外公在油灯下编竹器。竹丝划破手,往嘴里吮吮,继续编。竹篮换了钱,先给奶妈称肉,再给孩子买盐,剩下的几毛,外婆藏在灶膛砖缝里。
冻米是定海神针。清晨,外婆抓把冻米扔锅里,添井水,柴火噼啪响,冻米发胀成黏粥。八个孩子围着灶台,碗沿磕得桌子响。外公让老八先吃,那小娃裹着勺子“呼噜”响;老大把碗里稠的拨给老六,老六又塞给老四——亲外公说的“八堆菜”,在粥香里,没散。
1959年春,村西头的榆树,树皮被剥得像裹了层白孝布。外公不让孩子去扒,“咱有冻米,有菜地,饿不着。”他带老大老二去田埂小沟摸鱼虾,俩孩子跪在泥里,手伸进冰碴似的水,摸到小鱼就尖叫。外婆的菜地绿油油,萝卜缨、芥菜、菠菜腌了满坛,就着冻米粥,也吃出些滋味。有回奶妈家断粮,抱着孩子来。外公打开阁楼,舀半袋冻米给她:“先拿去,不够再来。”奶妈要给钱,他摆手:“你暗地里给孩子补这补那,我不能让你饿着。”
如今外公早走了,外婆也走了快两年,在的话该一百一十二岁。那把篾刀还挂在老屋墙上,木柄磨得发亮。老妈总提那缸冻米,我总觉得它还在——在老八咂嘴声里,在老大分粥手里,在外公往家跑的脚步声里。
老妈说:“‘八堆菜’是根;外公的冻米,是诺。”饿肚子的年月里,这诺,沉甸甸的,在锅里开花的冻米里,在孩子们分粥的手里,一直都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