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炭沼泽上的花与血
——游若盖尔草原花湖
文/李会芳
高原的下午,空气清新。我站在若尔盖木栈道上,那3466米的海拔,6.7平方公里的大草原,让人心旷神怡。在这里,我看见了云端天堂,看见了一望无垠的绿;我知道天地辽阔,知道了碧空如洗,心中充满了欣慰、激动和感恩。
若尔盖草原的绿,是一种生命的绿,是一种自由的绿,是一种让人忘却烦恼、回归本真的绿。它用无尽的绿意,诠释着大自然的神奇与美好,也温暖着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的心灵。当我走进绿草地、摆出不同姿势拍照时,仿佛踏入了一幅巨大的绿色画卷。
这种绿,是广袤的草甸,像被打翻的绿色颜料盘,深深浅浅的绿顺着地势起伏,一直铺到很远的山脚下。草的绿总要比树的绿薄一些、淡一些,但一眼望去漫延数里望不到边的绿,能让心灵轻放,绵绵着陆。
这种绿,是层次丰富的绿。新生的嫩草带着鹅黄的娇柔,像是大地萌动的希望;而成熟的草色浓郁深沉,宛如岁月沉淀的醇厚。微风拂过,草浪层层翻涌,每一片叶子都在风中欢快舞蹈,发出细微而欢快的沙沙声,似在轻诉着草原古老的故事。
这种绿,是自然共生的绿。牦牛和马儿星星点点地分布在绿色的海洋中,它们悠闲地吃草、踱步,与草原融为一体。远处的雪山带来阵阵凉风,飞翔的黑颈鹤传来清脆的叫声,让这片绿更加生动鲜活。在这里,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心灵也在这片绿意中得到了净化和安宁。
这种绿,是承载历史的绿。红军长征三过草地,栈道尽头,立着一块不起眼的石碑,简述了此地与一段人类史诗的关联。今日的风清草绿,皆由昔日的热血浸染而来。这片草原不仅有着美丽的自然风光,更承载着厚重的历史记忆。每一片绿草,都仿佛在诉说着那段艰苦卓绝的岁月,让人在欣赏美景的同时,也能感受到历史的沧桑与伟大。
我带着满眼的绿,走到了花湖。湖面静得可怕,倒映着苍穹的深蓝与云朵的游移,所谓“措恰扎”,藏语中“花花绿绿”之意,原是天地交融时遗落的一面镜子,照见人世的微末。据说阳光正烈时,这水面会变幻出不可思议的色彩,水生植物将纯蓝染作羞涩的藕色,时深时浅,一种处子的红晕。我来得迟了,只有无边的寂静,吞噬着所有可能的声音。
栈道迂回,深入沼泽腹地。脚下是看似温顺的草甸,导游却告诫:万不可偏离半步,这绿茵之下,是深达38米的泥炭层,总蓄水量十九亿立方米,是整个黄河上游的“蓄水池”。我蹲下身,指尖掠过草叶的凉意,试图感知这巨大湿地的脉搏。它是活物,缓慢地呼吸、蠕动,以千年为刻度消化着枯死的植物,将它们转化为黑色的记忆。这记忆深埋地底,却托举着整个黄河流域的生息。一种荒谬感袭来:人类文明赖以存续的,竟是这最柔软、最不确定的淤积。
其实,花湖无花。至少不是我预想中的姹紫嫣红。它的美是形而上的,是光与水的戏法,是天空的倒影而非大地的果实。游客们举着相机,寻找着宣传照上的斑斓,多少带着一点被文字欺骗后的茫然。真正的花不在湖面,而在空中——斑头雁掠过时的羽影,黑颈鹤长唳划破的寂静,才是这里转瞬即逝的灵性之花。它们在此筑巢、产卵,完成生命的延续,对脚下沉睡的巨量泥炭漠不关心。这种漠然,是一种比人类历史更为古老的智慧。
这片草原不只若诗若画若尔盖,还有着厚重深沉的历史故事。1935年8月,有一群人曾试图用脚步丈量这片美丽的死亡。他们叫它“草地”,一个温柔得近乎残忍的别名。在他们的地图上,这里标注着“生命禁区”。想象开始不受控制,眼前的如茵绿草,霎时褪去了旅游手册的明信片色彩,化为无边际的、贪婪的陷阱。风雨如注,没有这舒适的木头路径,只有没膝的冰水和深不见底的泥潭,每一次抬脚都是与大地的一场生死拔河。空气不再是稀薄,更弥漫着饥饿与腐烂的气味。然后是他的出现。
当时,他已不是历史书上那个永远睿智、风度翩翩的巨人,他是一个垂死的病人,肝脓疡的高烧啃噬着他的意志。他躺在简陋的担架上,颠簸于这片沼泽,抬着他的是那些骨瘦如柴的战士,他们的肩胛骨因负重而几乎刺破军衣。命令是“宁可损失一百门大炮,也要把他抬出去”。这命令本身就像一则神话,在一个自身难保的境地里,为何还要拼死守护一个意识模糊的同伴?可这道指令,却成了贯穿六天六夜地狱行程的唯一号角。他昏迷不醒,偶尔醒来挣扎要下来自己走,不愿成为队伍的负累,但被那些更虚弱的手死死按住。革命的宏大叙事,在此刻坍缩成担架杆的一声声呻吟,和抬夫脚底水泡破裂的细微声响。
还有她,骑着的马受惊,将她甩入冰彻骨髓的沼泽泥浆。她挣扎爬出后,寒冷和高烧是比敌人更真实的恐怖,可她怀里却揣着舍不得用的退烧针,那是留给担架上那个人的。七昼夜,她用一种怎样的意志,拖着病躯走完了这路程?最终在某个简陋的寨子里重逢,两人躺在病床上,无须多言,唯有相视一笑。这一笑,胜过一切关于爱情与信仰的宏大论述,它是在死亡的绝对黑暗中,擦亮的一根火柴,虽微小,却定义了整个黑暗的轮廓。
还有那些炊事兵,在所有人都用意志对抗物理极限时,他们还在试图生火,煮出一点姜汤、一点辣子水。热汤的蒸汽,在这片吞噬生命的地域上空,是比任何旗帜都更崇高的宣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无人替代,因为每一个能走路的人都是珍贵的火种。他们死于“煮饭”这一平凡至极的行为,却将此行为升华为最壮烈的牺牲。
风雨浸衣,骨何以更硬?野菜充饥,志何以越坚?这不是浪漫的诗句,这是生理学和精神学的绝对悖论,是人的信念在否定人的肉体的极限。
一阵风吹来,湖面泛起涟漪,打破了倒映的蓝天,碎成一片粼粼金光。游客的欢笑声从远处传来,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阳光终于强烈起来,湖面果真开始呈现出梦幻般的色彩,深浅不一的蓝与紫交织,确如一朵盛开的鲜花,美得惊心动魄。
我脚下的栈道,平稳可靠,引领着每一个游客安全地欣赏这危险的美。它何尝不是另一种隐喻?我们今日的安宁、繁荣与个体的小悲欢,正是铺陈在那片深不见底的泥炭沼泽之上,铺陈在那些曾在此挣扎、沉没和最终走过的骸骨之上。他们陷入了最深的泥沼,却为我们铺就了草原最坚实的路。
花湖的静美与历史的壮烈,在此刻重叠。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喷薄而出,它非纯粹的敬仰,也非简单的感伤,而是一种近乎战栗的清醒:我们轻飘飘的今日,源于他们沉甸甸的昨日。那昨日,并非教科书上冰冷的年份与事件,而是担架的吱呀、泥沼的叹息、和相视一笑间的乐观与坚毅。
返回时,我最后凝望这片水天、草原,它依旧是世界上最美的湿地,是黑颈鹤的乐园,是摄影师的天堂,是旅游者的胜地。但它的水底,却沉淀着黑色的泥炭,也沉淀着一首关于人类在绝境中如何相爱、坚守,如何走过的无字史诗。那史诗,比任何湖光山色都更加斑斓,更加辉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