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感
汪翔
公元2147年。借助于人工智能的力量,人类终于破解了大脑的最后谜团。这曾被誉为“自由的钥匙”,一个充满矛盾的时代却由此拉开序幕。
我,伊诺,的世界是一座巨大的玻璃穹顶。它阻挡了外界的尘埃和风暴,却也锁住了我的视野。我是一名艺术家,住在老城区一栋摇摇欲坠的阁楼里,屋顶漏风。雨天时水珠顺着墙壁滑落,混合着投影残影的荧光。我习惯在黎明时分闭上眼睛,捕捉那些看不清的边缘。那些梦总是狂野而美丽:海洋与天空交融,鱼群在云中游弋,鱼鳞反射着彩虹光芒;或者一座由声音筑成的城市,每栋楼都回荡着旋律,像母亲的摇篮曲。
记得母亲的声音,它像一片柔软的云,总是能抚平我内心的风暴。她曾带我爬上摇摇晃晃的屋顶,那里是我们的王国。她用手指着夜空,不为教我星座,而是告诉我那些遥远而模糊的光点。 “看,伊诺,”她轻声说,她的脸庞被星光镀上层柔和的光晕,“那颗星星,它有十种颜色,不是吗?但他们只会告诉你,它只是白色。模糊也是美,伊诺,那些看不清的才是我们的梦。”
但她的梦,最终夺走了她。我十岁那年,她沉迷于数字天堂,现实中的身体日渐枯槁。我站在病床边,病房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而真实。在虚拟屏幕上,她投影出自己在一个由光组成的瀑布下欢笑。我看着她那双曾经明亮得像星辰的眼睛,从闪烁着光芒,一点点转为空洞,最后只剩下对虚幻世界的痴迷。她曾说“看不清的才是梦”,而那个梦,最终夺走了她。
自那时起,我便用投影捕捉那些模糊的边缘,试图找回失去的温暖。我的作品曾引发轰动,评论家写道:“伊诺的投影超越时代,它不是艺术,是新人类的启示。他所描绘的,是人类被遗忘的模糊之美。”我曾以为我找到了自由,找到了通往真相的桥梁。但当我离开展厅,接收到一条来自系统的新通知时,那股喜悦瞬间凝固。
通知的内容冰冷而简洁:所有注册艺术家,须在月底前提交年度“边界感报告”。
我隐约感到不安,这句“边界感”像一个无形的烙印,正试图将我从自由的天空拉回被定义的地面。一种不祥的预感,如一朵漂浮的乌云,悄然遮蔽了我的天空。
那是一个阴雨的下午,穹顶上的雨水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的节奏,像心跳的倒计时。我,艾拉,走进测试中心,一座白色的堡垒,门口站着全副武装的卫兵。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与金属的冷冽气息。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椅子和一台投影仪。我坐下,头盔扣上,冰冷的金属贴着皮肤。投影仪嗡嗡作响,像蜂群在脑中盘旋。我闭上眼睛,试图保持平静。
我的脑内世界随即展开:梦见的街道与现实街景完全重合,一座由书籍堆成的城市,居民是变形的影子,情绪如风暴般旋转。书籍的页面翻动,文字如雨水倾泻,影子在街头舞蹈,却突然扭曲成怪物,吼叫声回荡在虚空。
我的眼睛透过高科技眼镜的镜片,扫过那片无序的投影。我看到扭曲的钟表融化成河流,看到文字如鸟群般飞
舞。观测者——一个冰冷的算法——无法判断哪一层是真实,它给出了冰冷的数字:“边界感指数:47%。”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不是一个诊断,而是一份判决。我看着坐在椅子上的伊诺,他的眉头紧锁,仿佛正在与内心的狂风暴雨搏斗。他的投影,让我感到了熟悉的刺痛。
我的内心瞬间回到了那个雨夜。我的父亲,一个同样痴迷于模糊艺术的“梦想家”,在雨夜里搭建了一个由纸牌和光构成的虚拟城堡。他说,那是给我的生日礼物,一个永不倒塌的王国。但当城堡在现实中轰然倒塌,他却以为自己真的在空中翱翔。我看着他的影子在风中疯狂晃动,最终从高楼上一跃而下。他手里紧紧攥着的,就是一张由光构成的纸鹤。
我曾以为我的父亲是一个被“模糊”吞噬的受害者。而现在,我看到了另一个受害者。他的“模糊”是如此的美丽,但也是如此的危险。我成为了系统的齿轮,不是因为冷酷,而是出于一种极端的、对过往创伤的恐惧。我害怕模糊,我试图用清晰来保护自己,用理智来弥补我的悲剧。我每天的重复工作,就是一种自我强迫的“认知重构”。
“这是我的艺术!”伊诺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回荡,带着一丝颤抖。
医生,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艺术必须有边界。你的投影中,现实与幻想重叠,无法区分。这不是创造,是潜在的妄想症。”
一纸通知送到我手中:我必须接受“认知重构治疗”,否则将被禁止使用投影仪公开创作。我的账户被冻结,作品从网络上悄然消失。我走在回家的街上,雨水打在穹顶上,路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有人低语“异常者”。我感到监视器的冷光扫过后颈,世界突然变得狭窄,像一幅被剪裁的画布。
我攥着那张通知单走出测试中心,雨水落在穹顶上,发出密集的声响,像无数只小鼓在敲打我的心跳。世界瞬间变得狭窄,我感到自己的灵魂被压扁,无法呼吸。
我回到我的阁楼。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在雨幕中扭曲,像我的内心一样破碎。墙上曾经的模糊投影,那些扭曲的钟表、飞舞的文字,此刻都成了罪证。我拿起一个老旧的投影仪,对准墙壁,打算将所有痕迹全部抹去。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颤抖,就像在抹去我自己的灵魂。我听见母亲的声音在耳边低语:“模糊也是美。”但我的脑海中,却浮现出她的遗像,那双曾经明亮得像星辰的眼睛,最后只剩下空洞。我感到自己陷入了巨大的悖论:我所信仰的自由,在现实中却成了毁灭的源头。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艾拉站在门口,没有穿白大褂,只是一身灰色的便服。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出奇的明亮,但眼角却有血丝。
我站在他的阁楼门外,透过半开的门,我看到了他。他想销毁他的作品。我没有走进去,我只是站在雨里。我看到了他眼中的绝望,那和我父母眼中的绝望一模一样。我本可以按下警报,但我只是站在那里。我无法将他看作是一个“异常者”,我只看到一个即将被“模糊”吞噬的受害者。
她走上前,拿起墙角的一个碎片。那是一个模糊的、由声音构成的城市投影,每一栋建筑都像在低语。艾拉的指尖在投影中轻轻划过,她的表情没有波澜,但她的手却在颤抖。她的脑海中,一个被尘封已久的记忆片段轰然炸开:一个由纸牌和光构成的城堡在雨夜中轰然倒塌,父亲的影子从高楼跃下,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由光构成的纸鹤……
“这就是你的世界,”我轻声说,指向那些模糊的投影,“你害怕它,因为它没有边界。你希望一切都清晰、可控,就像你的工作一样。”
艾拉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块投影碎片放回原处。她抬起头,看着我,她的目光穿过我,仿佛看到了我身后那座由书本和文字构成的城市。
“你的世界,”她回敬道,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悲哀,“它给了你自由,也夺走了我的父母。”她的声音里,仿佛夹杂着父亲那句“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一个永不倒塌的王国。”和母亲那声绝望的尖叫。
我愣住了。我突然明白,艾拉所追求的清晰,不是为了控制别人,而是为了自保。对她而言,边界不是一种枷锁,而是一种救赎。
人们叫我幻影。我在地铁站的废墟里,警报声响彻夜空。我将我最后的投影,一只残破的纸鹤,投向夜空。它在血色的天空中飞舞,带着我最后的诗句。我知道,他们可以抓到我的身体,但他们永远无法定义我的意志。我用我的生命,在最冰冷的雨夜,为他们留下了最后的自由。我看到伊诺站在广告牌下,他还在看我的投影,我用仅存的意志,让他看到我的全部,我的牺牲,我的骄傲。我用生命换你的桥。
就在这时,窗外闪过一道模糊的、残破的纸鹤投影。它一闪而过,无声无息,却瞬间吸引了我和艾拉的目光。那只纸鹤在雨夜中拍打着翅膀,似乎是在对我们发出最后的、无声的呼唤。
我明白了,这是幻影的牺牲。我曾在“灰域”的加密频道里见过他,他的投影是一只纸鹤。现在,他用自己的生命,在最冰冷的雨夜,为我留下了最后的希望。那只纸鹤无法被系统追踪,因为它不是被定义的“信息”,而是被意志所赋予的“存在”。
我不再犹豫,我将投影仪放回原位,转头看向艾拉。我没有再说什么,因为我与她之间的边界无法消除,但那只纸鹤,已经悄然在我们之间建立了一座看不见的、由悲伤和理解构成的桥梁。
我的账户被冻结,作品从网络上悄然消失。我必须接受“认知重构治疗”,否则将被禁止使用投影仪公开创作。治疗中心像座无窗的堡垒,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味道,宛如一所“标准化工厂”。我每天早上被警铃唤醒,戴上头盔,面对投影仪,播放的是“健康思维模型”:房子有屋顶、有门牌号,没有一丝扭曲;人物固定职业身份,行为遵循因果逻辑。
我盯着这些影像,感觉自己被迫“吞咽一种乏味的现实”。它们像无味的营养液,填满我的脑海,却无法满足灵魂的饥渴。我的脑投影开始变得平直,新作发布时,评论区寂静无声。
但我没有屈服。我偷偷接入加密频道,进入一个隐秘的社群,那是“灰域”,一群“边界模糊者”的秘密社群。他们相信,真正的创造,往往诞生于边界模糊之处。灰域的标志是一个模糊的桥影:不是墙,而是连接想象与现实的通道。
在一个深夜,我绕过系统,将一部影像释放到全球网络:《边界感》。画面是一座裂开的桥:桥上行走的人影一半清晰,一半模糊;河水流淌着字句与幻象,时而真实如街头流水,溅起水花,带着泥土的腥味;时而虚构成梦境的漩涡,吞噬一切,漩涡中浮现幻影的纸鹤。我的投影化身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我的声音响起,带着颤抖却坚定的语气:“你们说我没有边界感。但边界不是墙,而是桥。想象是桥的建造者,幻觉是桥的坍塌者。我在桥上行走,不是疯子,也不是神。我只是一个人类,渴求自由的灵魂。”
影像在网络上病毒般快速扩散,世界沸腾了。政府最终宣布:暂停边界感测试。我赢了,但幻影的牺牲像一根刺,时刻提醒着我:自由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多年后,我已经是备受尊重的艺术家。我偶尔会独自走在街上,看着人们自由地分享着他们的梦境,脸上洋溢着我曾经熟悉的、充满创造力的光芒。当路过一个巨大的广告牌时,心里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广告牌闪着冷白的光,巨大的字样重复滚动着:“正版边界艺术体验,合法合规”。这个广告牌就像城市的心跳一样,不容置疑,也没有任何温度。
我看见自己的倒影在玻璃橱窗中颤动。我看见艾拉的倒影也在我身旁,她没有穿白大褂,只是一件灰色便服。我抬起头,看见她那双曾被冰冷镜片遮挡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她轻轻笑了一下,笑容中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悲哀。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广告牌,像是在看着我们共同的囚笼。
我想起幻影的纸鹤,残破却永不停止拍打。我想起母亲模糊的拥抱,温柔而又遥远。我低声对自己说:“模糊,不是缺陷,是人类最美的翅膀。”
但在笑声中,有一丝忧虑:桥梁建起后,谁会来收费?
世界变了,但边界,永在。
作者简介:汪翔, 浙江大学和罗彻斯特大学硕士,曾任教中国人民大学。著有《理性预期》(1988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危机与败局》《奥巴马大传》和科幻小说《主宰或终结》、《伊甸残响》等十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