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批判现实主义风格小说作品。
《花蜂》
文/宋红莲
最通顺的逻辑,只能说这篇小说是个梦境。因为我不是法国人,没有去过法国,更没能力穿越到十八世纪的法国,但所有情境却十分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一、德里经理准备赴约收贷款
春阳把香榭丽舍大街的石板烤得发烫,德里契夫经理正抬手调整手套,马车夫皮埃尔从驭座上探过身,粗粝的手掌在缰绳上搓了搓:“先生,还是让我送您去吧?沃夫得纳那边的路不好走,听说最近有些流民在附近游荡……”
德里契夫斜睨了他一眼,烟灰色细条纹西服的袖口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我的事,还轮不到你置喙。”他屈指弹了弹马甲第三颗嵌着碎钻的纽扣,那点光亮比他的眼神更冷,“留在府里,把马厩彻底清扫一遍,草料要筛过,不能有半点杂质。”
皮埃尔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劝,只是低声应道:“是,先生。”
“还有,”德里契夫拉了拉缰绳,三匹骏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夫人今晚要招待客人,若是有人提前到了,记得把那匹纯白的阿拉伯马牵出来遛遛——客人们总爱夸它的毛色。”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不耐,“别让那些下等人碰我的马鞍,用绸缎擦三遍,听见了?”
“听见了,先生。”皮埃尔躬身退到一旁,看着主人扬鞭驱马,铜铃声在空荡的街道上敲出脆响,渐渐远了。德里契夫的声音远远飘回来,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傲慢:“我这人从不与人结怨,能有什么事?”
德里契夫的三驾马车本身就是块行走的身份铭牌。三匹血统纯正的高头大马并排而立,鬃毛梳理得油亮顺滑,马蹄裹着防滑的丝绒垫——寻常人家能用一匹马拉车已是体面,他却要三匹同驾,这铺张本身就是对“阶层”二字最直白的注解。车厢是樱桃木打造,漆层打磨得能映出人影,车窗嵌着从威尼斯运来的玻璃,遮阳帘是绣着家族纹章的暗纹绸布,连铜制的轮毂都刻着繁复的卷草花纹,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宣告:这不是用来代步的工具,而是划分人群的界碑 。马具上的铜铃更是暗藏玄机,音色清脆却不张扬,既不同于市井小贩的喧闹铃铛,也异于贵族仪仗的浮夸编钟,那是经过工匠特制的频率,懂行的人一听便知——这是属于“新贵”的调子,比旧贵族多了几分刻意的精致,又比暴发户少了些许粗鄙的炫耀。
德里契夫坐在这样的马车里,就像把自己装进了一个移动的玻璃罩。车轮碾过石板路的震动被车厢的弹簧装置滤去大半,外面的尘土、喧嚣、乃至底层人的目光,都被隔绝在那层薄薄的玻璃和绸布之外。他只需扬鞭或垂眸,便足以让路边的行人退避三舍——这马车替他说出了所有不必言说的特权:他不必与凡人为伍,不必沾染俗世尘埃,他的世界,本就该在这样平稳、体面、被精心包裹的轨迹里运行。
马车碾过街角的石板,德里契夫回头望了眼府邸的方向,嘴角勾起抹轻蔑的笑。那些流民也好,隐患也罢,在他眼里不过是些碍眼的尘埃——只要他这身象征着体面的行头还在,就没人敢动他分毫。
他此行不仅是为收回贷款,更是为了看看农场那片刚挂果的苹果林——那是杰迪丝娜亲手栽下过果苗的,如今已成为他对这片土地唯一的“念想”。沃特迪河在远处闪着银光,像条被打翻的银酒壶,而沃夫得纳农场就在河湾那片苹果花海的尽头,等着他去“收获”。
二、花蕊里的蜜
马车碾过农场的木栅栏时,吉蒂波尔太太正举着铜喷壶浇花。她的裙摆沾着泥点,浆洗过的领撑把脖子勒得笔直,像株被捆住的向日葵。“德里契夫先生,您亲自驾车?”她的笑容里藏着惊讶,手却麻利地接过他的礼帽,指腹擦过帽檐的金边——那是她每年都要反复确认的“分量”。
客厅的百叶窗没拉严,阳光斜斜地切进来,照得地板上的尘埃像群乱撞的金蜂。杰迪丝娜正跪在地毯上拼花布,鹅黄色的裙摆铺展开,像朵被风刮落的苹果花。听见脚步声,她腾地跳起来,发梢的缎带扫过德里契夫的袖口:“叔叔!您看我新绣的蜜蜂!”
吉蒂波尔太太转身进厨房时,悄悄用围裙角碰了碰女儿的手背——那是个无需言说的暗示。她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胸口的铃兰刺绣蹭着他的下巴。这亲昵他熟得不能再熟,从她十岁那年踮脚给他喂樱桃起,这具身体的生长就没逃过他的眼睛。可今天不一样,她的呼吸带着热烘烘的甜,像刚出炉的蜂蜜面包,舌尖甚至故意舔了下他的耳垂——像只试探着蛰人的小蜜蜂。
“去换件便服吧,先生。”吉蒂波尔太太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带着洋葱汤的焦香,“杰迪,帮先生把客房的丝绸睡袍拿来。”
客房的衣柜里挂着他的备用衣物,是他特意留在农场的——就像他在吉蒂波尔太太的卧室里留了条银质发链,在阳台的挂钩上挂过他的晨袍。杰迪丝娜捧着睡袍走进来时,手里还攥着罐蜂蜜,罐口的金浆滴在她的手腕上,像条融化的金镯子。
“叔叔帮我拧开嘛。”她把罐子递过来,手指故意在他手心里挠了下。他拧开盖子时,她突然踮脚,用舌尖舔走了他指腹沾着的蜂蜜。那触感软得发颤,带着股野劲,像只饿极了的小蜂,直往他喉咙里钻。
“没规矩。”他低声斥道,手却扣住了她的后颈。她仰起脸,睫毛上沾着点蜂蜜,眼睛亮得像浸在蜜里的琥珀:“妈妈说,叔叔喜欢甜的。”
窗外的苹果花丛里,蜜蜂正钻进花蕊深处,发出嗡嗡的震颤。美丽的容貌是为了鲜花更好的开放,尽情的绽放是为了蜜蜂更彻底的深入,尽情的吮吸是为了攫取更多的花蜜。他突然想起上周在厨房,吉蒂波尔太太弯腰捡刀叉时,后腰那圈松垮的肉在围裙下晃——那是被十年“恩情”磨出的褶皱,甜得发馊。在去年的某个夜晚,他也曾在她的卧室里,借着月光解开她的睡裙。她的皮肤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紧致,松弛的皮肉贴在他身上,像块温吞的抹布。他机械地动作着,闻到她发间劣质薰衣草香粉的味道,只觉得疲惫。她忍着疼,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哼唧,像头被榨干了力气的老牲口,每一声都让他觉得乏味又烦躁。完事后他迅速穿上那身笔挺的西服,仿佛只有扣紧纽扣,才能遮住刚才那番潦草又难堪的画面,重新变回那个体面的“先生”。
可杰迪丝娜不一样,她的舌尖带着阳光的温度,舔过他的喉结时,像道电流顺着脊椎窜下去,烧得他浑身发紧。他抬手解开西服的纽扣,动作带着种迫不及待的急切,仿佛要挣脱那层虚伪的外壳。丝绸马甲滑落在地,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衫,此刻也显得多余起来。
她突然坐在他腿上,裙摆散开,露出绣着铃兰的衬裙。“叔叔看,蜜蜂在采蜜呢。”她指着窗外,手指却解开了他衬衫的纽扣。他能感觉到她的心跳撞在他的胸口,像匹受惊的小马,却偏要往悬崖边凑。
“杰迪……”他想说句像样的警告,可她已经吻了上来。这回不是啄吻,是带着狠劲的纠缠,舌尖像蜂针似的,一下下刺着他的理智。她的手顺着他的皮带往下滑,指尖冰凉,却烫得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
“酒厂要开工了。”她喘着气,鼻尖抵着他的鼻尖,“爸爸说,只要叔叔高兴,酒厂就能顺利开工……”
他看着她眼底的纯澈,那里面映着他的影子一一—个脱掉了西装铠甲、露出贪婪本性的掠夺者。可这纯澈里又藏着股子野劲,像朵明知有蜂却偏要敞开的花。他突然松开手,任由她解开最后一道束缚,任由自己像只失控的老蜂,一头扎进那片带着蜜香的花蕊里。
百叶窗的缝隙里,阳光慢慢挪着,把地毯上的花布图案照得忽明忽暗。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混着她压抑的呻吟,像首被上帝听着的亵渎诗。事后他慵懒地靠在床头,没急着穿上衣服,赤裸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此刻的随性与平日里穿西装时的一丝不苟判若两人。
三、铁皮箱的重量
农场主回来时,德里契夫已重新换上那身烟灰色西服,正坐在露台的藤椅上喝红酒。袖口的碎钻在夕阳下闪着冷光,仿佛刚才客房里的喘息从未发生。他端着酒杯的手稳如磐石,指尖的蜂蜜早就洗干净了,只剩下丝绸手套的滑腻。
“德里契夫先生,让您久等了。”农场主的靴子沾着干涸的泥块,手里的铁皮箱坠得他胳膊发沉。
箱子打开的瞬间,银币的寒光刺得人眼疼。德里契夫数钱时,农场主殷勤地往他杯里添着自酿的红酒:“先生,尝尝这个,今年新酿的,味道醇正。”
他抿了一口,酒液带着点酸涩滑入喉咙,几杯下肚,脸颊泛起微醺的红。农场主趁机搓着手说:“德里契夫先生,酒厂的蒸馏器还得添两台……您看下一次的贷款……?”
德里契夫晃了晃酒杯,酒液在杯壁上划出弧线,他带着酒后的微醺,眼神却依旧锐利:“可以贷给你,不过,利息得涨五个点。”他把最后枚银币扔进铁皮箱,合盖的声响震得空气发颤,“我这人最讲规矩,风险总得有回报。”
吉蒂波尔太太正从厨房出来,手里的汤碗晃了晃,褐色的汤汁溅在围裙上。“那是自然,”她的声音发紧,却还是笑着往他杯里添酒,“先生肯帮忙,是我们的福气。”
杰迪丝娜端着奶酪盘走来,裙摆扫过他的脚踝,像条冰凉的蛇。“叔叔尝尝这个,”她把银叉递到他嘴边,叉子尖沾着点奶酪,“妈妈说您喜欢带点酸的。”
他张嘴咬住叉子时,故意用牙齿刮了下她的指尖。她像被蛰了似的缩回手,脸颊却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德里契夫看着她,又喝了一口酒,微醉的感觉让他眼神有些迷离,却更添了几分掌控一切的笃定。
“叔叔,”她突然抬头,苹果核扔给了院角的母鸡,“下次来带罐修道院的蜂蜜好不好?我吃过吉娜嬷嬷的,比我们家的甜。”
他低头看她仰起的脸,阳光在她瞳孔里碎成金屑。刚才在客房,她也是这样仰着脸,睫毛上沾着泪,说“叔叔轻点”,像朵被风雨打得发抖的花。“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被蜂蜜粘住了喉咙,发不出太硬的调子。

四、沃特迪河的漩涡
德里契夫驾车离开时,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拖在颠簸的车辙里。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西服,领口系得一丝不苟,却总觉得领口勒得慌,像有只蜜蜂钻进去,在喉结上嗡嗡地蛰。三匹马顺着河岸小跑,马蹄踏过水洼,溅起的泥点打在车厢板上,像串急促的叩门声。
他想起杰迪丝娜塞给他的苹果,此刻正躺在铁皮箱旁,散发着青涩的香。又想起吉蒂波尔太太站在门口的样子,围裙上的汤渍像块丑陋的疤——那是十年前他第一次在厨房占有她时,她打翻炖锅烫出来的。那时她的惊叫尖利又绝望,而他穿着笔挺的西服,冷漠地看着,仿佛那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意外。
路过沃夫得纳村口时,他看见几个面黄肌瘦的人。其中一个缺了门牙的汉子,正死死盯着他马车上的铁皮箱。突然,路边的树林里窜出几个黑影,举着镰刀和铁叉,像群被激怒的野蜂。领头的人举着块木板,炭写的“吸血鬼”三个字被夕阳照得发红。“德里契夫!把钱留下!”吼声撞在河面,惊起一群白鹭。
德里契夫猛地扬鞭,马群受惊般往前冲。他毕竟不是专业车夫,缰绳在手里乱成一团,铁皮箱在车厢里撞得砰砰响,像颗要炸开的炸弹。他看见那些人追在后面,镰刀的寒光劈开暮色,像要把他这只“老蜂”的翅膀剁下来。
“去死吧!”有人把铁叉扔过来,擦着马头钉进路边的树干。德里契夫慌了神,猛拽缰绳想拐弯,可马群受了惊,疯了似的冲向河坡。他看见车轮碾过坡上的野花,听见自己的尖叫混着马的嘶鸣,然后天翻地覆——车厢撞在河床上的石头上,他像袋破布似的被甩进水里。
河水冰得刺骨,灌进他的口鼻。他挣扎着想抓住什么,却只捞到把水草。铁皮箱从散开的车厢里浮出来,在水面上打着转。他看见自己的西服在水里泡得发胀,像只被淹死的天鹅,浮张着翅膀,其状甚为凄惨。
最后一眼,他看见岸边的苹果花丛里,几只蜜蜂还在嗡嗡地飞。它们不知道刚才在农场的客房里,有朵花被老蜂蛰得流了蜜;也不知道此刻河面上漂着的铁皮箱,装着整个春天的血汗。河水漫过他的头顶时,德里契夫突然想起杰迪丝娜舌尖的甜——那甜里藏着的毒,终于在沃特迪河的漩涡里,把他这只贪婪的蜂,彻底溺亡了。
马车的残骸还在河底冒泡,铁皮箱却顺着水流慢慢漂远。河面上,苹果花瓣打着旋儿往下游去,几只蜜蜂落在花瓣上,像是在搬运着什么,又像是在埋葬着什么。春天还在继续,花开得正艳,只是那朵被蛰过的花,再也结不出甜蜜的果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