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已八十二岁,身形虽见瘦削,脊背却仍挺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硬气,仿若岁月也没能压弯的弓。头顶的光亮恰似被时光磨平的原野,寸草不生,但其余部位没有白发。四年前心脏安了两枚支架,恢复的甚好,耳不聋眼不花,一月前装了一口假牙,显得精神了很多。他每日里不是在小区犄角旮旯拾掇废品,便是架着老花镜读报,对天下事门儿清得很,活脱脱一副“虽居陋室,心怀山河”的派头。
时光倒回八十余年前,父亲的童年浸满苦涩。他两岁那年,奶奶生完二叔后,不久就离世,待继母进门时,父亲才刚满四岁。曾祖母给了他那段短暂的温暖,像清晨的露珠,眨眼便被九口之家的生存重担蒸得无影无踪。“饭要留给弟妹,活儿要抢在前头”——这句刻进灵魂的家训,成了父亲童年的生存圭臬。
他像夹缝里的树苗,读完高小,便辍学回家,扛下砍柴、喂猪、照看幼弟幼妹的重负。婚前一场阑尾手术,伤口溃烂流脓,狠心的继母竟逼他推那架沉重的石磨。惨白的汗水混着脓血滴落,她却冷眼道:“这点伤,离死远着呢!”见父亲气力不支,竟抄起牛鞭狠狠抽打……父亲紧咬牙关,把所有疼痛与委屈咽进肚里。那些在继母畸形冷漠下熬出的强韧筋骨,后来成了支撑整个家的精神梁柱。
熬过苦冬,春芽渐长。十几岁的父亲跟着村中泥瓦匠打下手,寒冬腊月,十指冻得紫红如萝卜,他偏跟砖刀、泥抹较上了劲。别人砌墙靠墨线,他却硬生生把砌墙的手艺练得方正平直,连墨斗弹出的线都要逊他三分。师傅瞅着他布满冻疮的手,欣慰叹道:“这小子,心里揣着把无形的尺!”也正是这把“心尺”,成了父亲往后岁月里的底气——二十四岁便独当一面,领着十余人的施工队,在邻乡盖房盘窑、垒砌土灶,十里八乡都晓得有个手艺过硬的“泥瓦匠”。二十七岁那年,父亲与母亲在简单仪式中结为夫妻,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小窝,那是苦难里开出的第一朵花。
岁月流转到七十年代,我们姐弟三个接连降临,本就拮据的日子更显窘迫。父亲单靠生产队的工分维系全家,农忙时在田间拼了命地抢收抢种,农闲便背着工具包做泥瓦工,早晚还扛着锄头去垦荒,誓要让锅里多添几勺粮。数九寒天,他总摸黑进山拾柴,归来时双手布满冻疮,血痕累累。母亲心疼地抹药膏,他却笑着打趣:“这点风刮点刺算啥?拾柴省下来的钱,过年能给娃扯新布、缴学费呢!”每年除夕,我们身上的新衣裳总比别家鲜亮,院角的柴垛也堆得比人高。那紧巴日子里,父亲的担当就像灶膛里的火,烘得整个家暖烘烘的。
终于,土地到户的春风吹进了乡村。分田前夜,父亲兴奋得像个孩子,在昏暗油灯下反复摩挲旧农具,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星子:“总算能好好干一场了!”此后他脚步生风,农忙时自家田里的稻穗被他侍弄得欢实,农闲便带着施工队闯进县城,盖粮站、修学校、搭供销社,队伍因吃苦耐劳、手艺精湛声名远扬。
工地上,他的声音格外洪亮:“脚手架要扎牢,混凝土得实诚!”没几年功夫,家里盖起宽敞的大院,添了飞鸽自行车和蜜蜂牌缝纫机。年三十,工友们从四面八方涌来,领工钱时的笑声能掀翻屋顶,父亲望着满院热闹,眼角笑出了褶子——那是苦尽甘来的勋章。1985年,我们家成了乡里响当当的“万元户”,父亲胸前戴大红花时,说得最多的是:“想学手艺的,跟我来!”他果真一诺千金,不仅自己闯出一片天,还拉着乡邻们一块儿干。那些原本守着贫瘠土地的乡亲,跟着父亲学手艺、揽工程,日子像春笋般节节高。父亲用行动深谙“一枝独秀不是春”的理,把苦日子熬出的甜,匀给了身边人,让整个村庄都燃起致富的火种。他粗糙的手掌里,握着的何止是泥瓦手艺,更是乡土间最质朴的道义。
父亲只读过高小,却把“再苦不能苦娃娃,再穷不能穷教育”挂在嘴边,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半点重男轻女的念头都没有,常说“闺女读书更要紧”。我读高中时,遇场大雪被困两周,某天清晨,出租屋的门突然被拍得山响。推开门,风雪裹挟着寒气扑来——父亲头戴旧毡帽,身披装化肥的塑料袋当雨衣,眉毛胡须结着白霜,活像一尊冻僵的雕塑。自行车篓里,保温桶还温着热饭,后座捆着新棉鞋、厚手套,还有母亲蒸的馍馍。他冻得手僵,却强装镇定:“不冷,真不冷。”放下东西就急着往回赶,雪地上的车辙深达十余公分,那是父爱的轨迹。
1990年我高考落榜,邻居劝“女娃别读了,寻个好人家”,父亲把烟袋锅磕得“啪啪”响:“闺女要识字明理!”在父亲地鼓励与支持下,我选择复读。那一年,父母对我更是体贴入微,一年四季风雨无阻,给我送粮送菜,第二年,我终于叩开大学之门,父亲攥着录取通知书,在院里转了好几圈,像得了宝贝的孩子。
新世纪的风,吹白了父亲的鬓角。为帮衬子女,父母付出诸多:母亲帮着我们姐弟三带孩子,父亲守家,他却从没怨言。2017年搬进城,父亲依旧闲不住,天天去拾废品,我们劝他,他便说:“动一动,强过躺着等生锈。”他把废品分类码得整整齐齐,硬纸板折得棱角分明,饮料瓶排成列,活像在完成一件艺术品。邻居打趣:“您儿女都有出息,还拾啥废品?”父亲笑答:“闲着才遭罪!再说,拾废品换的钱,还能补贴家用 ,减少孩子负担”。妈妈生病住院时,他硬要陪护,白天端汤喂药,晚上蜷在陪护椅,像个尽职的老兵。装了假牙,他对着镜子乐:“这下能多活几年,看孙辈出息。”
如今,父亲的背不再宽阔,腰杆不再挺拔,可撑起的家从未塌过。他用一辈子的苦,酿出生活的甜;用一身的硬,护着家人的软。那些从苦难里抠出的坚韧,从劳累里嚼出的乐观,都成了我们最珍贵的传家宝。他常把拾废品的零钱换成整钱,过年时给孙辈发压岁钱,还开心滴说:“拿着,这是爷爷‘拣来’的钱, 买书买学习用具,多学文化,长大才有出息”。
父亲的生日快到了,我望着父亲渐老的容颜,只愿时光慢些走。爸,我们想守着您,就像您守了我们一辈子那样。愿您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老爸,生日快乐!吉祥安康!万事如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