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暗室微光
周荣那似笑非笑的脸,在周自省骤然收缩的瞳孔里扭曲、放大,像一张浸了油的黄纸,黏腻又精准地糊住了他的口鼻。巷口穿堂风冷得刺骨,他却觉一股燥热“轰”地涌上头顶,耳中嗡嗡作响,攥着钱袋的手心瞬间沁出冰冷的汗,几乎要握不住那几串沉甸甸的铜钱。
“荣…荣叔。”他喉咙发紧,声音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干涩得裂开,“只是…只是去书坊交了抄件,换些米粮。”他下意识地想将钱袋往袖笼深处藏,这动作却欲盖弥彰,引得周荣那双三角眼里的精光更盛。
“哦?交抄件?”周荣踱前一步,靴底踩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他并不看周自省的脸,目光只黏在那鼓囊囊的袖口,“侄儿近日笔耕不辍,进项看来颇丰啊。比咱们这些辛苦跑腿的强多了。”他语调拉得长长,每个字都裹着一层意味不明的糖衣,底下却是冰冷的试探。
周自省脊背发凉,感到那冰冷的意念又在颅腔内蠢蠢欲动,催促着他做出反应。但他整个人已被这突如其来的盘问钉在原地,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只能徒劳地重复:“些许…些许糊口之资…”
就在他几乎要瘫软下去时,那冰冷的意志骤然接管了一切。他感到自己的面部肌肉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生硬却恰到好处的弧度,一个属于落魄书生强撑体面的、卑微又可怜的笑。同时,他的声音自动滑出喉咙,带着恰到好处的窘迫与一丝被误解的委屈:“荣叔说笑了…书坊压价厉害,这点钱…唉,连买刀好纸都不够,不过是勉强续命罢了。哪比得荣叔在三叔公跟前得力,见识的都是大场面。”
这话说得恭顺又自贬,将自己踩进泥里,反倒让周荣一时噎住。他狐疑地上下扫视周自省,似乎想从这张苍白憔悴、挂着勉强笑容的脸上找出丝毫破绽。
巷口风更急,卷起尘土。周自省袖中的钱袋沉甸甸地坠着,像一颗即将引爆的雷。
僵持了片刻,周荣终于撇了撇嘴,似是觉得这穷酸书生确实榨不出更多油水,也懒得再费口舌,只敷衍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快回去吧,这大冷天的。年轻人,还是踏实些好,别尽想些不着调的事。”最后一句,意味深长。
周自省如蒙大赦,几乎是弓着腰,连声应着“是是是”,脚步虚浮地踉跄到院门前,手抖得几乎摸不到锁钥。好不容易推开一条缝,他便泥鳅般滑了进去,反身死死抵上门板,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
门外,周荣的脚步声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远去了。
院内死寂。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喘息,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浸透内衫。怀里的铜钱和那包糙米硌得他生疼。
他没有立刻去动那窗下的地砖。一种极度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亢奋交织着,撕扯着他。方才应对周荣的那一幕,在他脑中反复回放——那不受控制的笑,那自动溜出嘴唇的话……精准,有效,却令他毛骨悚然。
他瘫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日光透过枯枝,在他脚前投下稀疏斑驳的光影。他缓缓摊开手掌,看着那几串沾染了汗渍的铜钱。四百文。比往日多了一百文。这是那“东西”争来的。是用他几乎崩断的神经和一部分失控的自我换来的。
“自救……”他喃喃念着这两个字,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自救之路,尚未真正开始,便已沾满了泥泞与惊怖。
良久,他终是起身,走到窗下。蹲下身,手指抠入地砖边缘的缝隙。冰凉的触感传来。他用力掀开那第三块松动的青砖。
下面是一个不大的空洞,积着年深日久的灰尘,散发出一股阴湿的土腥气。他默默地将钱袋放入,只留下买米的那一小串。铜钱落入黑暗,发出轻微的一声闷响。
他盯着那黑暗的方寸之地看了许久,才缓缓将地砖盖了回去,严丝合缝,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环顾这破败的院落,目光最后落在紧闭的房门上。周荣虽被打发走,但那探询的目光,像一根刺,已经扎了进来。
这偏院,不再是逃避世事的蜗壳,而已成了危机四伏的斗兽之场。明处的,暗处的,还有……自己心里的。
日光西斜,温度渐失。他感到那冰冷的意志并未离去,只是暂时蛰伏,如同潜藏在水底的鳄,等待着下一次出击的时机。
而他自己,则被留在这片骤然清晰的、寒光凛冽的废墟上,独自面对这内外交困的残局。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