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洞里的声音》
作者:刘源林
回老家的路总绕不开那片坡地。牛绳在公公手里搭成个松垮的圈,他走得慢,像怕踩疼了地里的草。我跟在后面,看他脊梁骨在蓝布褂子底下微微驼着,想起小时候他也是这样牵着我,远远看见村口那堆枯树就绕路,嘴里念叨"好惨,好惨",唾沫星子沾在花白的胡子上。
那堆枯树原是棵老槐树。公公说,三个穿补丁灰布的后生藏在树洞里时,树还活着,枝桠能遮大半个村口。"夜里摸进来的,鞋上全是泥,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他蹲下来给牛解缰绳,手指在粗糙的树皮上划着,"树洞够深,能蜷三个人,就是喘气声太急,被巡逻的听着了。"天刚亮时的事。国民党兵围了树,喊"缴枪不杀"。先是两支土枪扔出来,铁管上还沾着树胶,接着是把大刀,木柄磨得发亮。最后出来块白布,在风里抖得像片没根的叶子。"刚下树,脚还没踩稳呢。"公公的声音低下去,"乱枪打在身上,像冰雹砸进晒谷场,闷沉沉的。"炸弹是后来扔的。他说那声响,让村里的狗叫了三天三夜。"槐树抖了抖,像个老人咳得直不起腰,半边树洞炸飞了,白花花的木茬子溅得满地都是。"没几年树就枯了,枝干慢慢烂成灰,只剩堆黑黢黢的疙瘩。我小时候总想去扒拉,公公从不许,"里面有血珠子,渗进木头缝里了"。他自己倒像被那炸弹炸怕了。热天让孙子扇扇子,说"帮打蚊子";冷天拉孙子睡一头,说"帮暖脚"。娭毑笑他"胆小鬼,过年放爆竹都躲灶房",他就挠着头嘿嘿笑。后来我才懂,他是怕夜里做梦,梦里总有炸弹响,"轰隆一声,天就黑了"。
伯伯总怪他。"你跟细伢子讲这些干啥?"他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袋锅子敲得石阶当当响,"当年我入党,就因为这'白布'的事,被问了又问,迟了两年才转正。"他指的是光丙公公说的版本--那三人打完子弹,抱着手榴弹高喊"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苏维埃万岁!壮烈牺牲。公公听了就叹气,脸皱成个核桃。夜里他悄悄把我拉到床那头,胡子蹭着我耳朵:“光丙那几天没在村里,公社干部教他那么说的。"他顿了顿,声音发颤,"要我不讲白布,讲举着手榴弹喊口号。我说我亲眼见的,他们说"这是艺术再造'。""再造,就讲假话?"他问我,又像问自己,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他脸上铺了层白霜。
放牛的坡地往下走,是片水库。公公指着水面:“那三人就埋在底下,修水库时淹了。"水波晃悠悠的,映着云影,像谁把蓝天揉碎了泡在里面。"当年是袁大户出钱买的白布和草席,村里老人叫外村后生埋的。"他捡起块石头,扔进水库,涟漪一圈圈漫开。袁大户的房子原在不远处,如今只剩片平坦的坡地,牛正在那里吃草,尾巴甩得欢。"他儿子会读书,上了黄埔,跟"蒋该死'的儿子交好,是大官,去了台湾。"公公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被风听去,“亲家是县城警察局长,后来一起在县城被枪毙了。"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好惨啊……”袁大户被镇压那天,小脚婆子抱着门框哭,眼泪把青布衫洇出黑印子。十七八岁的女儿扶着她,脸白得像张纸。"收尸都没人敢去,你老公公说'作孽呢’,叫我们兄弟几个夜里去挖了个坑。"他指着坡地尽头,"在他家门前丢了把稻草,一根一根引着,让她们顺着找。"后来那婆子疯了,女儿带着她去九江找娃娃亲的夫家,再没音讯。"许是走丢了,许是.…”公公没说下去,只是摸了摸牛的脖子,毛软乎乎的,沾着草屑。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牛绳在地上拖出浅痕。远处的水库泛着金光,像谁铺了层碎银子。我想起那棵枯树,想起树洞,想起白布和手榴弹,想起袁大户家门前的稻草。这些事像水里的沙,沉在公公的记忆里,他时不时捞起一把,递给我看。"走吧,回了。"他拉起牛绳,牛"哞"地叫了一声,甩了甩尾巴。
我跟在后面,听着他哼起不成调的曲子,调子忽高忽低,像那棵老槐树最后几年的喘息。风从水库那边吹过来,带着水汽,也带着些说不清的声音,像从很远的树洞里钻出来的,轻轻的,又沉甸甸的。
每年寒暑假,我都吵着要回老家,喜欢跟公公去放牛,喜欢听公公讲别处听不到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