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卫兵
翻开泛黄的记忆,总能听见阿公、阿婆摇着蒲扇,在天井的阴凉处慢悠悠地念:“人争气,火争烟”“秤不离砣,公不离婆”“人要面,树有皮”等。那些带着山岚与炊烟气息的客家谚语,像春茶泡开的嫩芽,在滚烫的岁月里舒展脉络。
犹记得小时候,常缠着老人听故事,不曾想每句谚语都是一颗种子,在时光深处悄然生根发芽。客家谚语,也称“俗语”,字句间回响着围屋的呢喃,墨香里浮动着擂茶的清香。它们或是阿嬷哄睡时的轻语,或是田间劳作时的号子,藏着客家人的生存智慧与处世哲学。
当年的“蛮子哥”,现已是阿公(阿婆)的自己了。今天将这些带着温度的客家故事,记录下来,愿这些从谚语里生长出来的故事,能让大家看见客家儿女刻进血脉的坚韧与温情,听见穿越时光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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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屋的烟囱又冒起了白烟,阿婆往石磨里添着新收的黄豆,豆浆顺着磨盘的纹路缓缓淌下,在木盆里积成一片奶白。院门外传来摩托车引擎声,阿婆直起身擦了擦手,笑着迎出去:“阿辉、阿婷回来啦?”
孙子阿辉拎着行李箱,孙女阿婷背着帆布包,两人晒得黝黑,额头上还挂着汗珠。“阿婆,我们放暑假啦,回来帮着摘脐橙、收百香果。”阿婷说着,眼尖地瞥见灶台上的酒曲,“阿公又要蒸酒啦?”
阿公正蹲在灶台前垒柴,闻言回头笑了:“等你们回来尝尝新酒。”他往灶膛里添了把松针,火苗“噼哩啪啦”地舔着锅底。“去洗把脸,等下跟我去果园看看。”
果园里的脐橙已经泛黄,像挂在枝头的小灯笼。阿辉扛着梯子往果树下走,脚步生风:“阿公,今年我在学校学了果树栽培课,疏果、剪枝我都会。”他拿起剪刀就往密枝上剪,“咔嚓”几下,枝头落了一地青果。
阿公急忙拦住他:“慢着。”他捡起地上的果子,指着果蒂处的绒毛,“你看这果蒂还没木质化,剪早了会伤树。疏果要留‘单双错’,一个枝丫留单留双得看树势,就像蒸酒看火候,差一点味就不对。”
阿辉的脸有点红。他在课本上学过疏果原理,可真到了地里,才发现每棵树的脾气都不一样。阿公握着他的手,剪刀在枝丫间轻轻一转,只剪下最瘦小的那个果:“记住,蒸酒磨豆腐,唔敢称师傅。种果也是这个理,书本上的是死知识,地里的才是活学问。”
百香果棚架下,阿婷正给藤蔓绑绳。她学着记忆里的样子打了个结,刚松手,藤蔓就滑了下来。“去年明明就是这么绑的……”她小声嘀咕着,额角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上。
阿婆提着水壶走过来,往她手心里倒了点水:“别急。”她拿起绳子,先在竹竿上绕两圈,再将绳头从圈里穿过去,轻轻一拉就锁紧了。“百香果藤是‘懒骨头’,你绑得松,它就顺着竹竿往下溜。就像磨豆腐,黄豆泡得不够透,磨出来的浆就出不了多少豆腐。”
阿婷跟着学,手指被麻绳勒出红痕也不吭声。等她把一排藤蔓都绑牢,夕阳正好穿过棚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晚上在灯下整理笔记,阿辉翻着课本上的果树修剪图,忽然想起阿公剪果时的手势——原来课本上的“三疏三留”,要结合每根枝条的粗细、朝向来调整。阿婷对着论文提纲发愣,她写的《乡村振兴与特色农业》,此刻忽然有了具体的模样:是阿公蒸酒时专注的眼神,是阿婆磨豆腐时均匀的转速,是果园里每一颗被细心呵护的果实。
收脐橙那天,收购商看着筐里饱满的果子直点头:“老叔,您这果种得专业,称得上师傅了!”阿公摆摆手,往他手里塞了个脐橙:“尝尝,阿辉阿婷帮着疏的果,比去年甜些,但离最好还差远呢。”
灶屋里,新蒸的米酒香漫了出来。阿婷给阿婆递过擦汗的毛巾,忽然明白那句俗语的意思——不是不能称师傅,是心里装着对手艺的敬畏,就永远有要学的东西。就像她在论文里写的:“真正的学问不在课本里,在灶膛的火候里,在果树的枝丫间,在‘唔敢称师傅’的谦逊里。”
阿辉蹲在灶台边帮阿公添柴,火苗映着他年轻的脸。他忽然想起大学老师说的“工匠精神”,原来这四个字,早就藏在阿公阿婆日复一日的劳作里,藏在那句代代相传的客家俗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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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头蹲在果园里,粗糙的手掌贴着脐橙树干,像在抚摸老友的脊背。他身后的孙子小周正举着无人机,镜头扫过漫山遍野的橙树,屏幕上跳动着“智能监测:土壤湿度68%、光照强度3200lux”的字样。
“阿公,你看这无人机多厉害,能实时监测每棵树的情况!”小周兴奋地指着屏幕,“我还联系了化肥厂,他们推荐的缓释肥能让产量翻倍!”
老周头没吭声,指尖在树皮上的裂缝处轻轻摩挲。他种了三十年脐橙,每棵树的脾气都刻在心里——这棵树喜水,那棵树耐旱,那根枝条该剪,那片叶子生了虫,他闭着眼都能摸出来。去年小周大学毕业回来,非要把果园改成“智慧农场”,又是装传感器,又是买无人机。老周头却总觉得那些冷冰冰的机器,摸不透土地的心思。
“阿公,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靠手摸?”小周把打印好的施肥方案塞到老周头手里,“你看这配方,氮磷钾比例精准,还有微量元素,比你那堆羊粪强多了!”
老周头接过纸,眯着眼看了半天,忽然起身走向地头的粪池。他抄起竹勺,舀起一勺发酵好的羊粪水,棕色的液体里浮着细碎的草末:“小周,去把那棵‘伤疤树’的叶子摘一片来。”
小周皱着眉:“哪棵树?”
“东边第三排,树干上有块月牙形疤的。”老周头往桶里撒了把EM菌粉,“去年台风刮断了它两根大枝,现在还没缓过来。”
小周半信半疑地摘来叶子,老周头把叶子浸在羊粪水里,轻轻摇晃:“你看这叶子,叶脉泛白,是缺镁。机器能算出每棵树缺啥吗?”他指了指粪池边的竹筛,“我每天把羊粪掺着橘子皮、花生壳发酵,就是为了给不同的树配不同的‘营养餐’。”
小周不以为然:“阿公,现在有测土配方施肥,精准又省事!”
老周头笑了,眼角的皱纹像老树的年轮:“精准?土地是活的,今天下雨明天暴晒,机器能算出它心里想啥?”他舀起一勺粪水浇在“伤疤树”根部,“你太阿公当年教我,种脐橙要像养孩子,得顺着它的性子来。”
真正让小周心头一震的,是半个月后的一场暴雨。他偷偷给果园施了缓释肥,本以为能抗住风雨,没想到雨后不少果树的叶子开始发黄卷曲。老周头蹲在树下,扒开泥土闻了闻:“化肥烧根了。”他从背篓里掏出晒干的艾草,用火折子点燃,烟袅袅升起时,他又往火里撒了把硫磺。
“阿公,这是干嘛?”小周不解。
“给树根‘治病’。”老周头用树枝在树根周围划了个圈,“艾草驱寒,硫磺杀菌,比那些化学药剂管用。”他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当年黄龙病闹得凶,多少果园毁了,我就靠这法子保住了这片林子。”
小周想起去年冬天,阿公带着他给每棵树涂石灰水,说是“穿冬衣”。当时他觉得麻烦,现在才明白,那些传统的土法子里,藏着对付病虫害的大智慧。
“阿公,我错了。”小周蹲下来,帮阿公往火里添艾草,“我总想着走捷径,却忘了土地是要用心对待的。”
老周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客家人话的,‘做了什么,就有什么,做了就有’,老祖宗的话没错。你看这脐橙树,你喂它好土、好肥、好心肠,它就还你好果、好香、好收成。”他指着远处山顶的防风林,“当年我和你阿婆种下那些杉树,就是为了给脐橙挡风,现在它们长大了,反过来护着果树。这就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第二年春天,小周没再摆弄无人机,而是跟着阿公学发酵有机肥、修剪病枝。当第一缕春风拂过果园时,他看见阿公站在“伤疤树”前,手里拿着自制的嫁接刀,阳光透过新抽的嫩叶,在他脸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小周忽然明白,阿公种下的何止是脐橙树,更是一辈辈人对土地的敬畏与深情。
脐橙成熟时,小周在果园里支起了直播架。镜头里,老周头戴着草帽,捧着刚摘下的脐橙,沟壑纵横的脸与金黄的果实形成鲜明对比。“这脐橙不打农药,用的是自家发酵的羊粪肥。”他对着镜头笑,“种果子就像做人,要实实在在,不能掺假。”
弹幕里飘过一行字:“阿公,这脐橙多少钱一斤?”
老周头指了指身后的果园:“不贵,二十块。但我不卖,只送。”
小周愣住了,老周头却从背篓里掏出一沓卡片,上面印着:“赠给用心生活的人。”他说:“真正的好东西,钱是买不来的。”
夕阳西下,漫山遍野的脐橙树披着金装,像一片金色的海洋。老周头坐在树下,剥开一个脐橙,汁水四溢,甜香扑鼻。小周咬了一口,果肉饱满,甜中带酸,那是土地的味道,也是光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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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蛮子哥”是客家人对小孩亲切的称呼,饱含着长辈的疼爱与亲昵 )老屋的瓦檐漏着月光,我摩挲着斑驳的陶罐,忽然听见巷口传来“仙人粄——豆腐花——”的吆喝。那声音像根锈钝的针,直扎进二十年的光阴里,把记忆里的夏日搅得滚烫。
七岁那年的夏天总也过不完。阿婆的竹篮里永远装着惊喜,角螺子舀起的仙人粄颤巍巍地晃,琥珀色的糖水顺着竹勺滴落,在青石板上画出蜿蜒的小河。我们这群蛮子哥追在挑担后头,老鞋子踏过滚烫的石板路,“啪嗒啪嗒”的声响惊起墙角的蟋蟀。
“蛮子哥哟,莫跑!”阿婆的呵斥裹着疼爱。她坐在门槛上纳鞋底,银针在月光里穿梭,老鞋子的针脚细密得像天上的银河。我们用角螺子装满溪水,把蝉蜕藏进陶罐,将仙人粄的甜囫囵吞进鼓胀的肚皮,却不知道时光正从指缝里偷偷溜走。
后来巷口的吆喝声淡了,阿婆纳鞋底的身影没了,陶罐成了窗台上积灰的摆件。我穿着磨破的皮鞋走过许多城市,却再没听过比角螺子舀水更清亮的声音,没尝过比仙人粄更沁凉的夏天,没听过比“蛮子哥”更熨帖的称呼!
今夜月光又漏进窗棂,恍惚看见阿婆站在巷口,竹篮里的豆腐花还冒着热气。“蛮子哥,转屋卡哟——”她的声音混着月光,在记忆里一圈圈荡漾,像永不干涸的井水,漫过所有漂泊的日子。那陶罐仿佛又盛满了童年的星光,随着月光摇晃,摇晃出再也回不去的故乡,摇晃出那声永远远去的“蛮子哥”!
黄卫兵 笔名文巢,1968年出生,江西省寻乌县人,华中科技大学(成人)大专学历,中共党员。幼儿园至高中部在江西省龙南市读书。1987年9月,在龙南县文化馆参加工作,从事文字工作。1987年12月至2001年5月在寻乌县广播电视局工作,从事广播采编员,电视摄像记者(助理记者),寻乌县广播电视台副台长,局办公室主任。2001年2月至2014年5月在寻乌县桂竹帽镇,长宁镇任党委组织委员、政法委员,2014年5月至今任寻乌县司法局党组成员,副局长,一级主任科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