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从第一声啼哭开始,便在人世间落地生根。它可以是花,可以是水,也可以是一把无刃之剑,在人心的幽谷里划出看不见的血痕。散文《语言无所不在》以“骂”这一最日常、最粗粝、又最易被忽略的言语现象为切口,剖开乡村与城镇、男人与女人、人与自我之间的隐秘褶皱:村妇把砧板刀剁得火星四溅,列车厢里母亲一句软中带刺的道歉,失而复得的麻鸡在墙缝里咯咯求生……一声声或高亢或温婉的骂,看似泼辣,实则暗藏了弱者的防御、母亲的柔韧、生命的本能。
作家陈本豪作者用诙谐的笔调、绵密的细节,将“骂人”从粗鄙的角落请到文明的厅堂,让我们听见语言最野性也最动人的呼吸——原来,它一直在替那些无法挥拳的人出手,替那些无处安放的悲欢代言。

有人说女人是花,也有人说女人是水,世界只因为有了女人,生活才有了如花似水的美丽与欢乐。但女人也并非给生活带来完美,譬如说骂人,这就像一朵带刺的玫瑰花,也像白天连着黑夜一样的紧密。有些女人把骂人当做一件很平常的事,甚至有些人还久骂成瘾。妻子是个从不会骂人的女人,为此,我曾嘲笑她嘴笨,她则说我得了便宜还唱雅调。比起那些耳朵里长茧的丈夫来,我的确是幸运的。
女人骂风是乡村里常见的事。这家不见了鸡鸭,那家的萝卜被人扯了,稻场里的麦子被盗,竹篙上的衣服被人收走,受了他人的欺负或被人冤枉……斗不过人家或找不着对象时,便想骂一顿出出气。
小时候也曾见过村妇拿着砧板刀,围着村子一边剁一边骂人的事。有时一个妇人在东,一个妇人在西,比着赛骂,或掀起一场对骂的战争,直骂得全村的狗也乱吠一团。老家远房里一个婶娘,可算是全村骂人的王牌,三天不骂人就嘴痒。她嗓子特别亮,气力特别好,常常一骂就是老半天不歇火,百十户人家均不得安宁。她站在村头的土墩上,屁股一拍,脚板一跺,地上便扬起一团灰尘。她骂年轻的媳妇要死老公,骂人家的姑娘屁股后面跟着一大群男人,她骂别人生儿子没有屁眼,很多不堪入耳的话她都能骂出口,全村的妇人都不敢惹她。老天却偏偏与她作对,如今,她自家的小媳妇已一代胜似一代,天天骂得她像乖乖一样,至此,她再也顾不上去骂别人了。
骂人虽说污人耳朵,有时也给生活平添了些许幽默与嘲讽。有一次在列车上,我的对面坐着一对年轻的母子,她捧着儿子蹬在大腿上,一边闪一边笑。不料小毛毛突然打了一个响屁,稀糊糊的大便喷了一地,相邻的那位男士的皮鞋上沾满了星星点点,他顿时脸色阴沉。
那位母亲红着脸赔不是,忙掏出卫生巾替他擦拭,不曾想那位男士却一时半会熄不了火,有点不依不饶的样子。那位女士便轻轻地叹了口气对那男的说:“实在对不起,你莫发焦,等我儿子长到你这般大了,就不会再有这样令你不愉快的事发生了。”那位男士一听更火,怎么,你还敢骂人?只听那女的又是一声对不起接着说:“像你这样爱卫生讲文明的人,我怎么会骂你呢?要骂我也只能骂我不懂事的儿子。”只见那位男士的脸胀得像猪肝一样,旅客们见状都帮着解劝,女列车员也过来了。旁边的一位女青年,早拉开自己的包包,拿出一沓卫生纸,把地上的污渍清理得干干净净,那位年轻的母亲对她感激不尽。那位男士依然窝着一肚子火,索性提起旅行包走进了隔壁的车厢。
女人骂人似乎并不是一件丑事,即使是年轻漂亮的女人骂街,也见怪不怪。骂与哭是女人的两大武器,她们以骂进攻,以哭防守,用这两招来对付男人,有时甚至比枪炮还有效。女人不比男人健壮有力,凡事爱占点嘴上优势,尤其骂比哭来得更容易,骂长了尽管当作歌唱。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举家从乡村搬到镇上,寄居在千头猪场的低矮瓦屋里。刚一搬出来家底子很薄,一时又抛不去对农家生活的依恋,正好门前有一大块空地,便养了两头猪,也养了一笼鸡。那年腊月杀了一头肥猪,年过得还挺像个样子。平日一天拣一葫芦瓢鸡蛋,零花钱也够了。
一天清晨放鸡喂食,却不见了那只最会生蛋的麻鸡婆,屋前屋后都唤不着。俗话说:“黑鸡千,麻鸡万,只有白鸡婆不会生蛋。”当时在我家后排,住着一位单身汉,昨天他还与几位牌友在家酗酒。父亲背着说,鸡肯定是被那光棍给偷吃了。父亲坐在屋里发闷气,要儿媳妇出去骂一顿。从来没骂过人的妻子被父亲所逼,想骂又不知从何骂起,刚一张口却忍不住笑了。
父亲见状便气冲冲地冲出门外,朝着屋后吼了几句。那两天,父亲连酒都喝不香。第三天中午,小儿子放学回来,见门边的墙缝里伸出一根鸡毛,他用手去拉着玩,不想墙里面却传来微弱的咯咯声。父亲拿着刀拆了几块墙砖,果然找到了那只不见了几天的母鸡。那栋一排十间的住房,由原来的百米猪栏改建,二四的盒子墙,里外均未粉刷。紧靠墙角的鸡笼只嵌了两面木板,另两面则是墙体,鸡群平日上下笼,总是一窝蜂似地由地窗中钻进钻出。也活该那只麻鸡婆倒霉,它可能在出笼时受挤,便一头钻进梯步形的空斗里,身子被挟着,只能一路往墙里钻,根本没有回头路。那只麻鸡真是命大,那年秋季发鸡瘟,唯它不惧死神,还孵出了一窝小鸡。
骂人的事,大概没人用心去传授,她却一直在女人身上得到潜存与传播。根据达尔文的进化论,人类的远祖理当存在原始的兽性及本能。只因人类优于其他动物的思维,才有了通天彻地的现代文明,其他缓慢进化的物种,却成了我们研究生命起源与本性的活体标本。
动物天生就有攻击与防御的本能,愈接近人类的物种表现得愈为强烈,每当它们面临威胁或企图侵略的时候,首先是怒吼或咆哮,尔后便开始攻击,以此来达到攻防的目的。假如将怒吼与咆哮译成语言,今天的骂人也许就是它的翻版。
女人天生比男人体弱,她聪明地传承了动物祖先的语言攻防系统,男人由于体能的优势,更多地传承了动物的暴力行为。俗话说,男女相吵,一个得打,一个得骂。从表面上看,男人动手动脚似乎更具野蛮与伤害性,但女人骂人所具有的危险与伤害却不宜低估。打则伤身,骂则伤心,无论是打还是骂,都是有悖文明的行为(打情骂俏除外)。骂人是一柄无刃之剑,她直接刺伤人的心灵,骂到深处能使人浑身的血脉贲张与倒流。女人的一骂一哭,不知点燃了多少男人的烈火,也不知软化了多少男人的钢性与力量,使男人在欲足与绒暖中,甘愿变成一块任由溪水淹没的卵石。
作者简介:陈本豪、中作协会员、音乐家,籍贯武汉江夏。已出版散文集三部,纪实文学集七部。长篇纪实文学《京剧谭门》全四卷,被列入2019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项目,参评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荣获第八届湖北文学奖。由选择来诠释与宽博他的含义,则有待未来时空的论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