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门深处》
——陕西旬阳 刘世文
车过扶风,路牌在暮色里斜出
法门镇三个字,像块被雨水泡软的老砖
嵌在黄土坡的褶皱里。十年前
女儿背着帆布包在这里落脚时
我还不知道,这方被秦岭余脉搂抱着的水土
藏着怎样沉甸甸的光阴
第一次来是深秋,风卷着银杏叶
扑在山门的石阶上,像谁在轻轻叩门
那道朱红大门比想象中沉,铜环上的绿锈
是岁月用指尖反复摩挲出的斑
跨进去的瞬间,脚步忽然轻了
像怕踩碎什么——或许是千年前
某僧人的袈裟扫过青砖的声响
或许是地宫深处,那截佛骨
在暗夜里均匀起伏的呼吸
她陪我慢慢走,说这山门重建过
却仍带着唐代的筋骨。抬头时
飞檐正挑着一朵云,斗拱与天空
咬合得严丝合缝,瓦当纹样里
还凝着盛唐的雨。一阶一阶往上挪
殿宇像堆叠的时光,一层压着一层
梁上彩绘在褪色,却仍能看清
飞天的裙裾正掠过半枯的莲
大雄宝殿的门槛被手掌磨得发亮
多少人曾在这里弯腰,把心事轻轻放下
佛前烛火摇摇晃晃,映着供桌上的鲜果
也映着我眼角新添的纹。女儿说
初一十五,附近老人会来添灯
他们脸上的沟壑里,藏着和佛像一样的静
绕到偏殿,墙角立着块残碑
字迹被风雨啃得豁豁牙牙
"咸通年间"四个字却还硬朗
那年佛骨从地宫请出,长安的路
该是铺着碾碎的香花吧?帝王的仪仗
百姓的长跪,都成了碑上的裂痕
伸手去摸,石面凉得刺骨
像摸到历史裸露在外的骨头
后来几次,总赶上不同的时节
春有玉兰花瓣,轻轻粘在青砖的凹处
夏蝉把鸣声缠在柏树枝头,解不开
秋阳穿过银杏,把金箔铺得满地都是
冬雪压着飞檐,世界白得能照见人影
每次来,都要去看那场演艺
露天台子上灯一亮,时光就真的折了回去
幕布拉开时,先是鼓点
闷闷的,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心跳
灯影里的人影拖着唐代的衣袂
缓缓移动。有僧人捧着木盒
脚步轻得像踩着云;有宫女提着宫灯
裙摆扫过虚拟的长安街。忽然一阵喧哗——
帝王驾临,龙袍上的金线晃得人睁不开眼
台下的我,鼻头发酸
那些只在史书里蜷着的字
此刻正踩着鼓点,活成流动的河
最动人是那场送别。佛骨要归地宫时
舞者的水袖甩得比风急,乐声里掺着呜咽
像无数人在哭,哭一场盛大的落幕
哭一段光阴被重新锁进黑暗
想起地宫深处的密码,石门闭合的瞬间
该锁住多少未说出口的叹息
散场时,暮色正漫过角楼
古寺的轮廓渐渐模糊,只有大雄宝殿的灯火
还亮着,像千年未灭的星。女儿说
这里的香火断过,又续上
就像镇上的日子,苦过,也甜得很具体
如今她在这里成了家,孩子会指着山门
奶声奶气地说:外公,那里有神仙
我笑着摸他的头,转身时望着那片飞檐
忽然明白——所谓神仙,不过是
岁月在人间种下的念想,让每个路过的人
都能找到一点暖意
后来我总独自绕着回廊走
看阳光在古碑上慢慢爬,像在辨认
那些模糊的名字。游客举起手机
把佛的慈眉装进小小的屏幕
有人对着地宫的方向鞠躬
有人在许愿牌上,写下今生的盼
我总在那棵老柏树下停住,它的枝干歪歪扭扭
却把影子投在新建的合十舍利塔上
新旧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历史
正拍着现实的肩膀说:你看,我们多像
有次赶上法会,僧人披着袈裟列队走过
袈裟的红比山门的朱红,多了层阳光的暖
诵经声漫过来,裹着香火的味
想起女儿刚工作时,说这里的冬天冷
如今她早已习惯,甚至能说出
哪块砖带着明代的霜,哪片瓦
沾着去年新落的雪
离开时,车窗外的法门寺渐渐缩成一团影
但我知道,它还在那里
在扶风的黄土里扎着根,像个沉默的老者
守着地下的秘密,也守着地上的人间
守着我女儿晾在阳台上的衣裳
守着我,一次次来这里
悄悄放下的牵挂
它的神秘从不在地宫的锁里
而在每次抬头时,飞檐裁下的那片云
在钟声荡开的涟漪里,一圈圈晕染
它的宏伟也不在殿宇的高
而在每个脚印里,都踩着千年的光
和此刻,正从青砖缝里钻出来的暖
其他金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