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赶集杂谈
周光天
过去,鲁中山区老家的人都喜欢赶集。大家赶集,图买卖东西,图说话拉呱,也图个乐子。
一
自行车还没大普及的年代,赶集主要靠走路。走路,青壮年手里不拿东西,一个钟头走平路也就十来里;如果推着独轮车或者挑着担子走路,最多能走五、六里路;老弱妇孺那就更慢了。鲁中山区平路不多,赶集是一整天的活。所以,老家说,“赶集上店,早晚一天”。很多时候,赶集的人从天刚蒙蒙亮到日上三竿的都有,返回的有过了晌午头的,有太阳快落山的,也有中午和晚上在大集的小饭店里喝两顿酒,月亮出来才微醺着回到家的。那时候,啥都慢。
赶集的路上有说有笑,山路上的人迤逦绵长。有推着蔬菜车子的,有挎着筐、筐里系着几只公鸡母鸡的,有背着半袋子花生米的,反正家里有啥就卖啥。到了集上,找个物以类聚的地方出好摊子,摆好东西,不用吆喝,自然就有人来看东西问价。
讨价还价是必须的,老家赶集有句口头语,“褒贬是买家”。比如,买鸡的说,“这公鸡冠子不红、羽毛不鲜亮,耷拉眼皮不精神,便宜点吧”。卖鸡的回复,“我的大公鸡鲜红冠子花衣裳,光剩下俊呢”。买卖双方都哈哈大笑,继续一贬一褒几个回合,最终才能成交。“褒贬是买家”,乍一看褒贬在一起好像语义不通,后来学语法才恍然大悟,褒贬在这里竟然是标准的偏义词,义在贬,这可能就是山区保存的古汉语样本吧。
老家还说,“从南京到北京,买的不如卖的精”。有名的谢家庄大集,是附近几十里最大的小猪仔交易集市,每一集总有卖小猪仔的谢老二。他总是在集上摆着四五头捆着脚的小黑猪仔,低着头嘟囔着,自言自语。有来看猪仔的外乡人问价,谢老二总是说,“论斤不卖,论个才卖”,人家问为啥,他说不认秤、不识数,不会算账。买猪仔的感觉谢老二脑子不太灵光,旁边有人马上凑上去耳语,“谢老二是个潮巴(老家土语,弱智的意思),咱论个买他的猪仔沾光”。于是,在旁人的撮合下,猪仔买卖顺利达成。外乡人回家一称,一头猪仔总会被坑个三、五斤,这才恍然大悟,好心的旁人就是托,自己才是真潮巴,人家都精着呢。谢老二们的这些事,民商法法理说:买家是民事主体,以所购买商品或服务达到使用价值为目标;卖家是商事主体,以实现商品利润最大化为目标;买家对商品成本的掌握肯定不如卖家,民事主体怎么可能干得过商事主体呢?
二
过去,老家的大集也是信息和情感交流的平台。
赶集的人主要分两种:一种是固定卖自家的蔬菜、粮食、鸡鸭等农产品的农民,一般是五天才赶一个集,卖自家的东西后,还要买回家里需要的东西;另一种就是专司赶集卖东西的,一般是卖日用百货、布匹衣服,卖老百姓地里、院里没有的,这样的在老家称为“做买卖的”,又叫“赶四集的”,四里八乡的大集他们都要去赶,走村过镇,掌握的各方面信息量就比较大。每逢大集,做买卖的摊子前,买东西的人多,顺便问事情的也多,比如“今天集上花生米不好卖,昨天你赶的长庄大集好卖吗”,“石牛大集的老母鸡你知道卖多少钱一斤吗”,等等。卖自家农产品的摊子都小,一个个紧紧挨着,互相之间说着各自村里的事,互通有无,甚至很多男婚女嫁就是在摊子间牵线搭桥最后成功的。
还有很多平时难得一见的亲朋好友,在集上见一面都要说半天,说不够的相约着去小酒馆喝两盅。苗庄中学退休的杨老师,德高望重,老伴去世、孩子在外地,他每一集快中午都要站在集头,找相熟的老同事和学生,只要见到了就拉着回家,酒菜早已置办好,来人只需要和他说话拉呱就行。
当然,最经典的还是老高同志的故事。据真人所见,一九六零年秋天,固定赶邢家大集的老高连续两个集没出摊子卖蔬菜了,到了第三个大集,一大早老高就推着满满一独轮车蔬菜来了。放下车子,摆好蔬菜,老高就哼起戏来。集上人越来越多,有个熟人就问老高半个月没见去干啥了;老高大声说,“我下关东(东北)了,那里都开始冷了”,熟人继续问去干啥,老高说“去哈尔滨送老大上大学了,人家大学里不光管吃,还发衣裳,一个月还给五块钱零花哩”。众人大惊,都凑过来问具体,老高眉飞色舞拉了半上午。最后,老高清了清嗓子,问“咱这乎拉(这一片地方)还有考上大学的吗”,众人皆低头,默然。从此之后,老高的蔬菜摊子前总是挤满了人,都在问他怎么教育孩子的,每一集他的蔬菜也早早就卖光了。不几年,我们那乎拉考上名牌大学的越来越多,至今绵延不绝。
三
农村大集的黑幽默也不少。
改革开放后,自行车开始在农村逐渐普及。后沟村的李孚没考上大学,死活不去复习班,也不下地干活,天天央求着老李给他买一辆“大金鹿”牌自行车,说要学着做买卖。自行车到家的第一天,正巧新庄大集,李孚说去集上看人家怎么做买卖的。新车、顺风、下坡,好不风光,一路上李孚单手扶车把不停地和走路赶集的搭讪,遇到邻村亲大舅也去赶集,说了句“大舅,我赶集去不下车子了啊”。大集上了逛了一上午,肚子饿了李孚才赶回家,看到大舅正在家里和老李说话。正要问,老李说,“李孚,你路上捡的你大舅掉的东西,快还给你大舅”。李孚一听拉下脸,“大舅,咱可不能诬赖好人,我见到你时候连自行车都没下,我咋捡你的东西来”。老李一听明白了,脱下鞋来就打,“我打你这个见了舅也不下自行车的混账东西”。
还有个叫秦楷的,孤身一人,不知其年龄,身强力壮却不事稼穑,脏头乱服,常年混迹于石牛大集。秦楷看见集上卖锅饼、馒头等吃的,趁卖家一不留神,他就用一寸长指甲、满是油泥的手去拿,一道黑手印就粘在上面,卖家骂一声丢给他,秦楷如获至宝狼吞虎咽。有次大集一个外乡人买了一斤油条,秦楷如法得手后,一口气吃完,又去喝了一瓢凉水,得意洋洋回家。下一个石牛大集秦楷没现身,众人正寻觅他,村人说,秦楷上次大集前三四天没大吃东西,大集上一下子吃了一斤油条,撑破肠胃,人没了。
仙女庙大集经常有小偷小摸。这个大集周边村庄砂土地多,盛产花生。冬天里,农民们一袋袋花生米挨着卖,小偷穿着厚大衣,每一袋花生米都猛地插进手去 ,说“摸摸干还是湿”。一圈走下来,去僻静处抖抖袖口,四五斤花生米就到手了。原来,他的袖口是特制的,有夹层向里开口,能兜住不少花生米。还有,小偷看有人新买了帽子,先围着头和下巴拴根绳子,趁赶集人多走到戴新帽子的后面,猛地把人家帽子抓过来戴在自己头上,那人急忙找帽子,小偷指了指自己说,“看看,你不如咱了吧,买了帽子得马上缝上一根绳子,拴在下巴上,这样别人就偷不了去了”。
四
一九九一年七月我师范毕业,当老师的第一个村子位于三县交界处,逢农历二、七日大集。我吃住在学校,虽然有老校工给我炒菜,但是得自己去集上买肉、买菜。刚毕业月工资140多块钱,民办老师们惊呼你还不到十八岁就快跟上我们三个人挣的多了,于是飘飘然。去集上买肉、买菜就买贵的,主要是不会买东西的原因,当然也知道“贱钱无好货”。老校工经常说,“周老师不吃孬菜”,一来二去传开了,我有点不好意思,感觉自己好像是不过日子的“败家子”似的。于是就问老校工和同事们,怎么挑选肉和青菜,赶集时候开始学着挑拣,学着讨价还价。
到了这一年冬天,吃完中午饭去赶集,正巧遇到一个卖野兔(老家称坡兔)的,是用绳套套住的(那时候保护“三有动物”的意识还不强)。周边围观的多,没人去问价,我很好奇,问了问一块五一斤,四斤多的野兔才要六块钱,于是二话不说买下来。从大集回来路上犯了愁,怎么吃呢?在学生们的艳羡中拿到学校伙房,老校工也说,你还真买回来了啊。我不知道咋处理野兔,就拜托老校工,他说你别管了,下午好好上课就行。放学时候天都傍黑了,一推开伙房门,一阵特殊香味扑面而来。老校工说,“我给你做的坡兔肉炖萝卜,洗洗手吃饭吧,以后赶集买东西别买多了,这一锅菜你得吃两天”。
于是,以后每次赶集我都适量采买,算计着吃五天。时间久了,我也成了赶集买菜的熟手,也越来越喜欢赶集。
五
后来到城里工作,已经很多年不回老家赶集了。老家人说,村里青壮年都去外地打工,五十岁以下的人都不多了,一年到头也见不到生几个小孩子。周边的几个大集越来越小,赶集的也越来越少,偶尔去赶集也都是风风火火的,买上东西就走,一个个就像是针扎着屁股---急。整个集上冷冷清清,连个拉呱说话的也没有,不到中午就散集了,你回来赶集也遇不到熟人了。
在城市生活了很多年,超市没有“集”味,农贸市场也没有“集”味,网购更没有——--剩下的只有“市”味了。
还是喜欢农村老家过去的大集。
2025.8.1
作者简介:周光天,山东济南人,敬业乐文,作品散见于《大众日报》《当代教育》《齐鲁文学》《都市头条》等报刊媒体。


